沙、沙、沙(二十三)(2 / 2)

他用黃銅鑰匙打開沉重的防盜門,沉默地將她打橫抱起,將她抱到床上,用熱毛巾擦過她的頭臉,又親一親她的額頂,對她柔聲道一句晚安。

然後,他再一次撥通了戒酒中心的電話。

在他和工作人員溝通過後、掛斷電話時,他聽到母親用烏克蘭語喃喃低語。

“我,是不是……是不是對不起你?”

江舫撫摸著她過早乾枯發白的頭發和眼角的深深紋路。

他沒有正麵作答,而是像小時候那樣,輕聲說:“我的天使。睡吧。”

但酗酒者的反省和愧悔往往短暫得如同曇花一現。

江舫不會再輕易相信什麼。

他像哄騙任何一個“朋友”一樣,哄騙著他的母親,讓她今晚至少能醉得心安理得。

好在,他還有冰球。

冰球是一項紳士且暴力的運動。

你可以選擇做揮舞著球棒、在冰上起舞的玫瑰詩人,也可以選擇做冰上綻開的鮮血之花。

江舫將滿腔積蓄在優雅和紳士之下的壓抑,都發泄在了這片父親生前最愛的冰球球場上。

——“Joker是天生的格鬥家。”

一個俄羅斯退伍老兵,在江舫工作的地下賭場裡擔任保安。

他是這樣評價江舫的。

江舫身量輕盈,肌肉柔軟,兼具東歐人的蠻力和亞洲人的靈活。

在冰上,護具沉重且闊大,不容易使出力氣,冰球賽中的互毆,往往隻能你來我往、一拳一拳、黑熊一樣笨重且粗暴地互砸。

江舫則不同。

他斯文優雅的身姿看上去更像是控球的主力,卻能在彆人向他挑釁時,輕鬆扯掉手套,一丟球杆,矮身一拳,猛轟上去。

他曾經這樣一拳砸碎了半邊對方的麵部護具。

當然,磕磕碰碰中,難免負傷。

如果江舫的手指受了傷、紅腫到不能屈伸時,會向賭場請一天假。

第二天,他會用一次性的玫瑰紋身擋住傷口,在客人麵前將一手飛牌玩得出神入化,博得一片尖叫和口哨。

大三時,江舫在一場比賽中的勇猛表現,被基輔州騎兵冰球隊相中。

江舫和他們簽訂了一份為期一年的合約。

原因是報酬豐厚。

江舫其實早就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掙錢了。

他隻是覺得母親或許需要。

所以,他要更多。

基輔的其他學校和社區的冰球隊早就聽說過“卡賓先生”的名聲。

他們都知道,這是一個瘋子一樣的、攻擊性十足的美人enhancer。

沒人敢輕易去招惹他。

因為他打起架來,好像命不是自己的。

騎兵隊的奪冠之路並不算多麼困難。

比賽結束的那天,江舫如約拿到了一大筆獎金。

然而,在那天下午,背著球包回到家時,江舫在公寓門口看到了曾和他打過許多次交道的、戒酒中心的工作人員。

在看到自己時,他脫下了帽子,鼻子通紅,有些局促地擦了擦鼻尖。

……江舫站住了腳步。

一股他曾設想很久、卻遲遲未到的陰影,慢慢將他籠罩起來。

如他所料。

母親去世了。

因為睡夢中突如其來的腦溢血。

幸運的是沒有痛苦。

那一年,江舫22歲。

社區裡儘管沒人知道江舫的真正職業,但他們都知道,江舫一直在為了他的母親打工。

然而,這個在旁人眼中溫和的、孝順的、傾儘心血供養了母親數年的年輕人,在葬禮上沒有流出一滴眼淚來。

江舫用童年體驗過的所有溫暖,透支一樣治愈、代償著他傷痕累累的少年時期。

現在,他最後的一點光亮燒儘了。

……江舫想,他自由了。

那之後,江舫為卡賓先生完成了他的畢業論文,交上了幾乎全A的成績單。

再之後,江舫賣掉了他們家的房子,辭去了賭場的工作,踏上了他漫漫的獨行之旅。

江舫的腳步遍布了烏克蘭的角角落落。

他獨身一人在廢棄的高速公路上練習長板,背後是無法再噴發的死火山。

他戴著黑色的運動手套,俯身過彎時,指尖在粗糲的地麵上輕輕點過。

高速摩擦的溫度,讓他感覺到了短暫的刺激。

但這份刺激不過是稍縱即逝。

幾個月後,江舫考了貨車司機的執照。

因為他聽說,某家公司的運貨路線中有一段路,那裡的風景再好不過,看上十年也不會膩。

但不過幾個月,他也就辭職了。

烏克蘭他玩夠了。

於是,江舫辦理了護照,離開了他從小生活的地方。

他在吃、玩、住上肆意揮霍,毫無節製。

沒錢了,他就會踏入當地的賭場,無論規模大小,隨便賭上幾把。

有的時候,江舫會因為贏得過多,被人盯上。

不消一刻鐘,就會有人請他到賭場的貴賓室裡暫候。

賭場的小經理會向他客客氣氣地遞上一筆錢。

言下之意是,交個朋友,見好就收。

這是行業的潛規則。

賭場一旦碰見有手上本事的人,輕易不會撕破臉皮,常見的辦法是給上一點錢,然後和平地送客。

江舫想掙的就是這筆錢。

江舫彈一彈掌心的鈔票,在經理虛偽的笑容中步出聲色喧囂的賭場。

站在巨大寬廣的深藍色天幕下,他覺得孤獨。

但他又覺得,孤獨,不也就是那麼回事兒。

江舫擁有的看似很多,夢想看似很多。

但隻有他知道,自己隻是遊戲人生罷了。

……

江舫溫和對南舟道:“我叫江舫。‘舫’的意思,是‘不係之舟’,取的是隱居的意思。”

“這些年,也一直隱居在人群裡麵。”

南舟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我……”

江舫對他漂亮地笑了笑,輕輕噓了一聲,把南舟想說的話輕描淡寫地堵了回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江舫將手搭放在南舟的肩膀上。

他的手指用南舟無法察覺的力道、在他頸後的齒痕周邊逡巡一圈。

“什麼時候講,取決於自己。”

“比如,我今天覺得月色很好,就想把我自己講給你聽。”

“什麼時候,你覺得時間到了,也可以把你講給我。”

“什麼時候……我都會很樂意聽。”

南舟眨眨眼睛,看著江舫浸在黑暗中的臉,目光新奇又認真,仿佛是生平第一次認識他。

江舫問:“在看什麼?”

南舟:“睡前故事很好。我想睡覺了。”

江舫自如笑道:“很榮幸能幫到我們南老師——”

下一刻,他的身體猛然滯住。

因為南舟毫無預兆地抱了過來,不帶任何羞恥地攬住了他的肩膀。

發現自己的身高和體型並不能很好包裹住江舫後,南舟便順勢把腦袋搭在了他的肩上,一隻手自然地穿過他的胳膊下方,摟住了他的腰。

江舫的血液失去了流通的能力。

能讓他片葉不沾身的那些談笑自若、八麵玲瓏,江舫統統使不出來。

他澀著聲音,低低問:“你……做什麼?”

南舟坦然道:“睡覺。”

說著,他抬起頭來,冷淡的眼眸裡沁著兩顆銀亮的寒星:“我小時候,如果感到孤獨了,就會想,如果能被人這樣抱著就好了。”

南舟公平公正公開地征求他的意見:“你想被我這樣抱著麼?”

江舫:“……”

他閉上眼睛,感覺被南舟的手摟著的腰部的肌膚灼熱著發燙,燒得他腰側的肌肉都在微微跳動。

南舟:“你不高興可以推開我。”

江舫:“……”

南舟枕在了他的肩上:“那麼,晚安。”

江舫的那聲“晚安”,直到南舟睡熟後,才小聲在他耳邊說起。

江舫的指尖輕輕拂過了南舟的頭發。

他一下下地撫摸著,力道不輕不重。

他把說話的聲音放得極輕極輕,恍如耳語,生怕驚醒了南舟。

那樣,江舫或許就會喪失說出心裡話的勇氣。

“我很討厭愛上一個人的感覺,那通常意味著我對自己失去了控製。”

“我恐懼過。”

“我害怕會變成我母親的樣子。”

“瘋狂地、要了命地去愛一個人,是一件再危險不過的事情。”

“我親眼見過那種瘋狂,所以我以為我不會重蹈覆轍。”

江舫頓了頓。

“但我好像錯了。遺傳的力量是偉大的。”

“所以……南老師,我大概是瘋了,才會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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