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恐懼(九)(1 / 2)

烈火很快被高寒撲滅。

餘燼在地上各自徒勞地赤紅一陣, 就被白雪覆滅。

南舟知道,他們仍然沒有脫離危險。

他麵對的男屍,並沒有任何要放過他們的意思。

一張臉孔沒有雙眼。

直麵著他們的是兩個漆黑的、深邃的空洞。

與之反差的是, 男屍身後的月光愈發亮了。

這讓他臉上難以完全貼合的裂隙也透出光來。

看起來格外猙獰而怪異。

南舟想著江舫還在自己身側, 心跳憑空快了幾拍。

他覺得有些困惑。

因為他覺得對方並不恐怖。

眼前的情狀, 雖然危險,但對南舟來說,遠還沒到絕境之地。

從前,他一個人的時候, 麵對過許多張這樣獰厲的麵孔。

他早就該忘了什麼是緊張。

好在南舟的緊張從不上臉。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 要怎麼樣說, 才能在最短的時間打消男屍對他們的敵意。

答案很簡單。

給他想要的。

南舟正要開口,江舫卻已經先於他, 給出了南舟本來想給出的答案。

“我們知道那群人在哪裡。”

“你跟著我們走, 就能找到他們。”

男人臉上的肌肉輕微扭曲了一下。

皮膚下頂動的肉塊發出蟲蠕似的嘰咕聲。

從他根本談不上有管理的表情管理,南舟讀出了一絲勃然欲發的憤怒。

不對。

不是這句。

……他們說錯話了。

南舟微微低了頭,這才發現, 江舫和自己, 各自緊抓著對方胸前的衣服, 試圖護在對方身前。

南舟看著他漂亮的指端, 心裡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南舟抬起眼睛, 另換了一種說法:“……你離不開這裡。”

他說:“而且,他們也不願意靠近這裡。”

“他們甚至不準任何外來的人靠近這裡,發現你。”

“我們能幫你。”

男人沉垂著的眼皮猛地一跳。

旋即,他的眼皮向上微微掀起, 將那兩洞幽邃的眼孔更加清晰地暴露在空氣中。

就連他腦中結冰的白色漿液,都是那樣鮮明可見。

他開口了。

因為見識過男屍支離破碎的樣子, 所以南舟能輕易想象到一條綿軟無力、甚至掛著冰碴的聲帶,在他軀體內費力發抖振動的樣子。

他啞著一把嗓子,用可怕的冷冷聲調低喃:

“他們不敢來。”

“沒人敢來。”

南舟心神一鬆,放開了護住江舫胸口的手臂,但還是自作主張地把手攔在江舫腰處。

……暫時安全了。

這時候,那雙腿帶著的眼睛看到基地裡騰起的煙霧,帶著腿趕了回來。

腿帶去的手裡,還攥著一簇雪兔子。

見狀,南舟和江舫大概想明白,他們遇見這雙腿時,它毫無目的地一路飛奔,到底是乾嘛去了。

手把雪兔子乖乖遞給男屍後,男屍張開嘴,狼吞虎咽地吞下這乾燥冰冷的草食。

腿看上去並沒什麼戾氣。

它揣著男屍的耳朵,默默靠著男屍盤腿坐下,看起來像是一隻又恐怖又好笑的跟寵。

男人擦掉嘴角的草屑,卻不慎擦歪了自己的下頜骨。

他沒有絲毫表情,將骨頭哢的一聲扳正。

而南舟在他正畸時,把團在雪球裡的那隻眼睛拿出來,交還給了他。

拿回眼睛後,破碎的男屍也總算放下了大半對兩個入侵者的心防。

他扯動著近乎報廢的聲帶,輕聲說起了他的故事。

隻是他說不了太長的句子。

表達的能力基本和他的身軀一樣支離破碎。

“我喜歡爬山。爬過很多山。”

“爬雪山,還是第一次。”

“我朋友剛到第二天,嚴重高原反應,就走了。”

“我不想走。我還想試試。”

“我想登到4000米左右,就回去。”

“這座山,隻準登到4000米。這是規定。想再登高一點,要向登山協會提前申請報備,要有專業資格核驗,避免危險。”

“我在山下的休息點,遇到一支隊伍。”

“他們說,可以帶我一起,我們搭夥。”

“我本來也想,要找個有經驗的隊伍,一起走。我們就登記在一起,走了。”

“他們還借給了我沒準備好的裝備。”

“我以為,他們是很好的人。”

南舟想,果然他們之中有兩路人。

江舫則微微蹙眉。

他已經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

“第一天,是晴天。”

“第二天也是。”

“一直到第三天,到達4000米界碑的時候,天氣都很好。”

“他們說,還要往上走。”

“我不知道,我之前一直不知道。”

“我擔心一個人下去,會有危險。再說,都走到這裡了,我也想看看,山頂的樣子。”

“我問他們,跟登山部門做好報備了嗎?”

“他們說,做好報備了!”

他的尾調猛然上揚。

因為過度的憤怒,他周身發顫,身上鬆散拚就的零部件痙攣、抖動,似乎隨時會脫離原位,再碎成一地的渣滓。

他的肢體語言太過明確地告知南舟江舫,這個有點冒失的大學男生,遭遇了他今生最致命的謊言。

“後來,5000多米的時候,天突然就變了。”

“先是大雪。滿天滿地的,都是雪。”

“然後,雪崩了。”

“雪,都是雪。”

“——往我的鼻子裡灌,往我的嘴裡灌。”

男人的喉嚨裡,也跟著發出了像是被雪噎住的溺雪悶聲。

他至今都沉浸在那個走不出的夢魘中。

“我被雪壓住了。”

“還好,我被埋得淺一點。”

“我爬了出來。胸口被石塊砸了一下,肋骨斷了,一根,還是兩根,我不知道。當時也沒感覺,就想先救人。”

“所有人都被雪埋住了。”

“我救了李哥。李哥沒事,他們又去救其他人。”

“暫時,沒有人死。”

“但是衛星電話丟了。食物丟了。指南針和地圖,都沒了。”

“我們找了很久,隻剩下帳篷,和一點點物資了。”

“彭姐被埋得太久了,褲子破了,兩條腿都被凍傷,很嚴重。”

“我跟著他們忙,越忙越覺得胸口疼,然後疼得實在受不了了,也倒了。”

“李哥小腿被砸傷了,但還好。”

“受重傷的,隻有我們兩個。”

南舟想,他口中的“李哥”,大概就是那個身材壯碩的熊男。

男屍坐在月亮下,仰起脖子,露出青白僵硬的脖頸。

他兩顆被凍結了的淡褐色眼珠,呆板地直望向天際。

“我發燒了,應該是肺炎,渾身都痛,一直在咳嗽。”

“我問他們,救援什麼時候能來啊。”

“李哥他們說,雪停了,他們就會派直升機來了。”

“可是雪停了,直升機也沒有來。”

“……我好餓啊。”

這四個普普通通的、稍稍拖長了音調的字一出,風雪乍然過境,給人憑空添了一身雞皮疙瘩。

“彭姐比我更嚴重。”

“她的腿長壞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