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恐懼(十一)(2 / 2)

南舟問到了自己想問的,便再不多話,靜靜起身,給鄭星河的雙臂讓開了道路。

江舫更是溫溫和和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壁虎男見勢不對,尖聲哭求:“你們不能殺我!我該說的都說了!我幫了你們!我走,馬上走!!”

鄭星河和他們是同類的怪物!

他真的會殺了他的!

南舟回過頭來。

帶著細碎雪粒的銳風,將他微微卷曲的黑色中長發向前吹起。

南舟漂亮的眼珠轉了轉,思考該如何回應壁虎男淒聲的哀求。

末了,他鄭重說:“……謝謝?”

壁虎男:“……”

儘到了禮貌後,南舟拍了拍一旁鄭星河蓄勢待發、已經繃起肌肉的雙手。

鄭星河的手臂離弦之箭似的,驀然撲上前去——

……

陸比方攙著梁漱站起身來。

剛才還是絕地,轉眼間竟然已經逢生。

陸比方一時還有些迷茫:“姐,我們……是得救了嗎?”

梁漱抹了抹嘴角的雪沫,盯準了南舟,若有所思地笑說:“是啊,竟然被要保護的人救了。我們還不很稱職。”

鄭星河的一地器官,又蹦蹦跳跳地聚攏在一起,形成了基本組織。

南舟拉過來他,認真介紹:“鄭星河,農大的學生。”

一下見到了這麼多人,他幾乎有些羞澀地張開了染著黑紅色血跡的嘴巴,小聲道:“你們好。”

賀銀川:“……”

賀銀川:“啊,咳,好,你好。”

在其他人無語凝噎時,南舟麵色平常地和鄭星河對起話來:“你有什麼打算?”

鄭星河:“我……回去吧。”

南舟轉頭問江舫:“我們距離副本任務結束,還有多長時間?”

江舫看了看表:“兩個小時。”

南舟:“嗯。”

南舟又轉向了了鄭星河:“我們一起上山吧。”

鄭星河呆住了。

他張開僵硬發青的嘴巴,發出一個疑惑的單音節:“……啊?”

南舟:“嗯。一起上山吧。”

半身女彭姐並沒有和他們一起走。

她安安靜靜地被那雙腿馱著,消失在了茫茫風雪中。

其他驚魂未定的人交換了一下視線,同意了南舟的提議。

於是,南舟牽著一具僵屍,緩緩步上日高之地。

他指尖牽絆的絲絲光線,在陽光的耀照下,變成了奪目的金線。

南舟和江舫帶著鄭星河走在最前麵。

“青銅”則帶著李銀航跟在後麵。

賀銀川緩過勁兒來,開始逗周澳說話:“哎。”

周澳回頭看他。

賀銀川:“平時賀隊賀隊的,突然叫一聲銀川,還怪好聽的。”

周澳:“……”

賀銀川:“再叫一聲。”

周澳扭回頭去,淡然回嘴道:“幼稚。”

賀銀川:“……”

周澳難得噎住了賀銀川。

但他同樣清楚,賀銀川扯開話題,是為了避免去談論某件事。

南舟剛才展現出的幾近非人的戰力,和他起先虛弱的表現,堪稱判若兩人。

這反倒坐實了林之淞之前那看似荒謬的直覺判斷。

——他確實……挺可疑的。

但南舟偏偏救了他們的命。

因此,剛剛獲救的他們,失去了質疑的立場。

而一直不斷激烈表達自己疑惑的林之淞,則在這時保持了絕對的緘默。

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南舟側著頭,和鄭星河說話:“最終,你們誰都沒能走出雪山。”

鄭星河:“嗯。”

他看得出來。

即使吃了他們的血肉,他們誰也沒有等來救援。

與此同時,梁漱也在隊伍後麵,輕聲跟其他人解釋:“很可能是因為朊病毒。”

“同類相食,就會傳染這樣的病毒。”

“最終的表現形式,是功能性腦紊亂,腦組織會變成帶有空洞的海綿狀。”

“他們每個人都吃了人肉。……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才變成了一樣的怪物。”

至於那雙腿,由於和上半身分離,所以形態和“性格”和其他怪物都有些不同,始終是被食用時筋肉全無的狀態。

南舟繼續問鄭星河:“他們不想讓登山者上去,有機會發現你。但總是有其他登山者的,是嗎?”

“有。”鄭星河果然點頭,“但他們看到我,要麼會攻擊我,要麼會逃離。”

他說:“隻要不傷到我,我也不會追。反正也追不很遠。”

南舟舉起那蛙狀的手蹼,對鄭星河晃了晃。

鄭星河點點頭:“是。有的是人,有的不大像人。”

南舟又問:“這個副本,在你的認知裡,大概過了多久了?”

這個問題對鄭星河來說不難。

“月亮升起來一次,我就畫一道杠。”他喃喃道,“怎麼都有……一千兩百多次了吧。”

三年。

南舟和江舫交換了一下視線。

這個副本,是可持續使用的。

但據他們所知,迄今為止,《萬有引力》的萬餘名玩家,根本沒有玩過兩個相同副本的。

這條被副本怪物據為己有的玩家手臂,為他們打開了一扇新思路的大門。

門後,仿佛是一個愈加光怪陸離、生長在人類想象力之外的世界。

問題到這裡,鄭星河不再開口。

他保持著沉默,一路向上攀登。

他們都以為山頂距離他們還有很遠。

不過,他們的預估出了錯誤。

有了指南針,加上一個半小時的攀登,他們很快就來到了恍如世界儘頭的雪山之巔。

萬丈金華間,幾人在蜿蜒的峰頂站定。

一時無言。

賀銀川感歎了一聲:“山頂居然這麼近?”

一直默然無語的林之淞突然開口道:“或許帶了真正的副本角色,我們才能到達真正的山頂吧。”

即使在日升之時,天上仍有宛如巨目一般的圓月殘影,不肯消亡。

南舟仰頭,望向那薄如紙張的月影。

江舫輕輕攥住了他的手,笑問:“你覺得月亮裡有什麼呢。”

南舟由他拉著:“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不喜歡月亮。”

江舫輕聲說:“小的時候,我母親告訴我,月亮裡有一種叫做嫦娥的生物。”

“我問她,嫦娥為什麼要一個人在上麵,她不會寂寞嗎?”

江舫至今還能回想起他那始終奉愛情為人生至上的母親的輕聲喟歎:“……誰知道她會不會後悔呢?”

所謂圓月,既代表著窺視秘密的、讓人恐懼的獨眼,也代表著始終難解的遺憾和懊悔。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所謂的“圓月恐懼”,所謂人生中不想麵對的事情,不外恐懼與懊悔這兩種情緒罷了。

……

麵對著滔滔雲海,漫漫金光,鄭星河看怔了神。

“我操。”他吸了一口新鮮的雪風,輕聲說,“真美啊。”

落在他頭上的雪化作了水,在他臉上蜿蜒而下。

似是晶瑩的淚珠。

他的身形晃了晃,突然,整個人化作了一座人形的冰雪,搖晃著坍塌了下去,和這莽莽雪山融作了一體。

南舟想去抓他的手,卻抓了個空。

那些將他吞食的人,帶著無窮的恐懼和懊悔,畏縮在山的一角,慢慢煎熬,慢慢過活。

而鄭星河的願望,或許隻是上一趟山。

看他始終未能來得及看上一眼的,人生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