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020(1 / 2)

七月的風都帶著熱氣,吹過來打在臉上,一點都不覺得涼爽,反擾得人心浮氣躁的,當然也可能是她心裡本來就焦躁,看什麼都覺得煩躁。

餘思雅坐在運輸隊門口的洋槐樹下,抬頭望著天空中如火般的驕陽,不自覺地想起了上輩子第一次見餘老太太時的場景。

對,她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時,對方已經是個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的老太太,也沒現在這麼富態,不過那對三角眼一如既往地透著勢利和貪婪。

那時她工作的第二年夏天,餘老太太直接找到她的公司,第一句話就是:“我是你奶奶,你爸爸生病了,在醫院裡住著,你快去看他。”

在餘老太太出現之前,餘思雅也曾對素未謀麵的親人有過許多猜測和幻想。他們是去世了,沒人撫養她,不得不把她送到孤兒院?又或者他們生活中遇到了困難,實在無力撫養一個孩子,所以把拋棄了她?又或是他們不小心弄丟了她,讓她淪落到了孤兒院?說不定他們也在苦苦尋找她,就像電視上那些丟了孩子的父母一樣?

但在進入病房後,餘思雅就知道自己猜錯了。

她的生身父親餘標長得跟餘老太太有點像,矮胖矮胖的,躺在床上,氣色很不好,床尾坐著一個十八、九歲胖得眼睛擠成一條縫的少年,拿著遊戲機玩遊戲,旁邊一個皮膚黝黑長得跟她有三分像的年輕女人打開了保溫盒,招呼餘標和少年吃飯。

看到她們進來,餘老太太馬上咋咋呼呼地喊道:“老四,你看看,誰來了,思雅來了,天賜,快喊三姐啊!”

少年頭也沒抬,兩隻手不停地按著遊戲機,嘴上敷衍地喊了一聲:“三姐。”

餘老太太似乎習以為常了,也沒說他一句,指著床上的餘標心疼地道:“思雅,你爸可遭罪了,這麼大年紀了還動手術,看看,人都瘦了一圈。”

餘標被吵醒了,睜開渾濁的眼睛,看著餘思雅,一副很欣慰的樣子:“這就是思雅啊,長大了,長得可真好看。”

這一刻餘思雅的心情異常的平靜,沒有她原先所預想過的再見到親人後的任何一中反應。因為她清晰地意識到一個事情,這些所謂的親人早知道有她這麼個人,知道她在哪兒。

但他們遲遲沒有出現,在她被人罵小雜中,在她被同學關在廁所,在她交不起班費,在她十幾歲去打工被老板克扣工資,在她被猥瑣男動手動腳,在無數個夜晚她躲在被窩裡抹眼淚的時候他們都沒出現。

他們這時候才來找她,有什麼意思呢?

但很快餘思雅就知道,對她沒意義,但對餘家人來說,有。

說了沒兩句,餘老太太就抹了一把眼淚,心酸地說:“思雅,你爸媽下崗後就一直打零工,你爸沒有醫保,這動手術都要咱們自己家出錢。你媽在飯店給人洗碗,隻有兩千塊一個月,你弟弟還要念書,家裡實在是沒錢了,你已經參加工作了,還是在大公司,聽說工資不少,去幫你爸把醫藥費交了吧!”

從小經曆世情冷暖,餘思雅比同齡人成熟多了,當即就明白了他們突然來找她的緣由。原來是為了錢,假如她還是那個在孤兒院裡掙紮求生的小女孩,他們會來找她嗎?

餘思雅低落的情緒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無儘的憤怒,她直接拒絕了餘老太太的要求:“我沒有錢,你們找錯人了。”

聽說她不肯給錢,餘老太太馬上翻臉,拽著她的袖子:“你怎麼會沒錢?我打聽過了,你們那是大公司,進去都六七千一個月,聽說年底還會發錢,你都進去一年了,怎麼也攢了幾萬塊吧。你這孩子,你看看你爸都躺床上了,你一點也不心疼他,讓你給點錢怎麼啦?你看看你大姐,把家裡的錢都拿了出來不說,還天天來伺候你爸,我們也不讓你伺候,就讓你出點錢,你都不樂意,真是白生了你!”

讓她出錢,好像還是對她不薄,要她感恩戴德。餘思雅氣笑了,甩開餘老太太的手:“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我戶口本上都無父無母,你們找錯人了。”

這場認親,簡直是個笑話。

見她要走,餘老太太不讓,趕緊叫女人:“麗麗,快拉著你三妹。”

一直沉默寡言的餘麗放下了保溫盒,跑出病房拽住了餘思雅,哀切地看著她:“三妹,爸媽生活很困難,你就幫幫他們吧。”

餘思雅想起坐在病床上拿著時下最流行的遊戲機,穿著一身新款耐克的餘天賜,再看眼前的餘麗,淺藍色的T恤洗得發白,已經起了毛邊,腳下是一雙廉價的塑料涼鞋,全身上下的行頭都不超過一百塊。

這樣的餘麗竟然還同情餘家人可憐,既可笑又可悲。

“鬆手。”餘思雅心情糟糕透了,實在不想跟餘麗多說。

餘麗不放,目光哀求,看起來可憐巴巴的:“思雅,咱們家實在是沒辦法了,你就幫幫忙吧。”

餘麗從小就乾活,力氣很大,餘思雅掙脫不開,索性不掙紮了。她看著餘麗問道:“你還有個二妹吧,她呢?我被拋棄在了孤兒院,她又被丟到哪裡了?”

“晏叔叔和許阿姨沒有孩子,她被晏叔叔和許阿姨收養了。”餘麗輕聲說道。

餘思雅笑了,隻是笑容有些冷:“她的命倒是比我好,你們怎麼不去找她?”

餘麗眼神閃躲:“她,她要養晏叔叔和許阿姨,負擔重。”

她實在是不會撒謊,餘思雅一眼就識破了這謊言:“她不搭理你們吧,她都不理,你們憑什麼覺得我會搭理你們?我餘思雅出生就被丟在了孤兒院,無父無母,無親無戚,以後不要來找我了,放手,不然我報警了!”

餘麗到底膽子小,被她這一嚇,趕緊鬆開了手。

餘思雅立即跑下了樓,背後傳來了餘老太太不甘的罵罵咧咧聲。

後來餘思雅才知道,餘家可不止生了她和餘麗還有那個送出去的老二。他們總共生了五個女兒,還有兩個也被拋棄了,此外,還引產了兩個六七個月大的女嬰,就是為了生個兒子。難怪他們的寶貝兒子取名叫天賜呢,這可是他們連續懷了七八個孩子之後終於生下來的寶貝,他們老餘家的根兒,可不是老天爺賜給他們的。

餘標兩口子是雙職工,八十年代實行計劃生育,城鎮職工隻能生一個。他們一家子重男輕女,非要生個兒子不可,但又怕丟工作,生出的女兒都拋棄了,直到生兒子為止。

至於餘麗,雖然沒像她的妹妹們一樣出生就被拋棄了,但也要給餘天賜讓路。她出生不久就被送到了老家鄉下讓親戚撫養長大的,隻有逢年過節才能見父母一麵,直到她十幾歲餘標兩口子下崗後才被接回了城。那時候她已經輟學了,戶口也上在了農村,進城也沒出路,隻能去打工。

可能越是缺什麼就越在意什麼,餘麗急於得到父母的認同和接納,跟許多缺愛女孩子一樣,工資上交,結婚還要了一筆彩禮,然後就穿著一身衣服嫁人了,嫁人後也非常顧娘家,出錢出力不遺餘力,妥妥的伏地魔。

餘思雅在餘麗身上看到了餘家人希望她長成的樣子。但她天生反骨,絕不可能像餘麗那樣做餘家人的血包,認清楚所謂血親的真麵目後,她也不稀罕他們的認同和接納。

餘思雅一直不承認他們,也拒絕跟他們有任何往來。餘家人找了她好幾回,威逼利誘感情牌輪番上陣,都拿她沒辦法,最後消停了幾年。

她以為這家人應該是死心了。誰知道後來餘天賜畢業後一事無成又好吃懶做,年紀輕輕的不出去上班,整天就窩在家裡上網打遊戲啃老。

他們家住的房子還是八十年代餘標單位分的公房,那中老式的筒子樓,就兩間屋,沒有廚房和廁所,做飯隻能在陽台,一層樓共用一個廁所,又破又舊又不方便。

加上餘天賜是個兩百斤重的大胖子,不好看,哪個姑娘能看上他?他娶不上老婆,他們老餘家就要絕後了,這可急壞了餘標兩口子,於是他們又把主意打到了女兒頭上。尤其是自己攢錢買了房的餘思雅更是他們的重點目標。

“餘大嫂回去了啊?”

司機的聲音將餘思雅從回憶中拉了回來,她側頭看到後世的餘老太太現在的省城運輸隊隊長嫂子曲愛玲拎著籃子笑眯眯地出來了,餘思雅立即從石頭上翻了下來,悄悄跟在她後麵。

等兩人走出一段距離,運輸隊看不到他們後,餘思雅上前兩步,輕輕拍了一下曲愛玲的肩。

曲愛玲回頭,擰眉上下打量了餘思雅一番,見她穿著打扮擺不上台麵,曲愛玲濃眉一蹙:“乾嘛?”

“這個嬸子是餘隊長家的吧?”餘思雅笑眯眯地問道。

因為男人是運輸隊的,能弄到旁人弄不到的好東西,平時不少人跟曲愛玲套近乎,她習慣了,瞟了一眼餘思雅:“你從哪兒聽說的我?有什麼事?”

這是問中間人是誰。曲愛玲雖然勢利愛擺譜,但也知輕重,私底下的小動作一般都是熟人帶熟人,免得惹麻煩。

餘思雅要找得出中間人就不會搭理這個讓她厭惡的女人了。

她清清淺淺一笑,光棍地說:“沒人介紹,不過我這裡有一樁活要麻煩餘隊長幫忙捎帶一下,還請嬸子行個方便。”

曲愛玲不想搭理餘思雅,這小姑娘讓人辦事,既找不到人說情,又半個子都不掏,憑啥啊?就憑她長得白淨好看?

“你要運貨找我作什麼,直接去運輸公司啊。”曲愛玲皮笑肉不笑地拒絕了,說完就走。

等她走出去十幾米遠,餘思雅才慢悠悠地吐出幾個字:“龍鳳鐲、伍家嶺!”

隻六個字就讓曲愛玲渾身發抖,腳下如有千鈞重,她回頭,臉上的肥肉顫了顫:“你……你胡說什麼?”

這個事隻有他們兩口子才知道,眼前這小姑娘怎麼會曉得?前幾年,她男人去伍家嶺幫人帶了一批貨,那些貨物有點問題,對方給他的酬勞也非常可觀,竟是一隻純金的龍鳳手鐲,有好幾兩重。擱以前,這可是大戶人家的太太才能有的東西,曲愛玲得了這東西,可寶貝了,珍而重之地藏了起來,打算作為傳家寶傳下去,連親閨女都沒告訴。

底牌之所以是底牌,就是要讓對方摸不透,這樣才能震懾住對方。所以餘思雅自然不會回答她這個問題,仍舊笑眯眯的舊話重提:“不知道餘隊長方不方便,幫我們帶點東西?”

把柄被人抓住,再不樂意,曲愛玲也隻有妥協,磨蹭了一會兒,老大不情願地說:“你要帶什麼?”

餘思雅輕飄飄地說:“也沒什麼,就是幾筐小鴨子,麻煩餘隊長給我們送到辰山縣紅雲公社。”

這麼偏僻,而且東西還不少,曲愛玲的臉色不大好看:“最近不一定有去辰山縣的車,你想去等著吧,有消息再通知你。”

餘思雅像是沒聽到她推脫的話,笑得異常和氣:“麻煩嬸子回去跟餘隊長商量一下了,咱們跟養鴨場說好了,明天上午八點去提鴨子。這可是咱們公社耗了大價錢買的,要是弄不回去,小鴨子們有個什麼閃失,我也隻能去革委會找領導乾部們幫忙了!”

曲愛玲聽得心驚肉跳的,這哪是要去找革委會幫忙啊,分明是要去革委會告發他們。雖然這兩年革委會的氣焰沒那麼囂張了,但她男人身上的事可禁不住查,這小丫頭是個鄉下人,在城裡沒親戚,沒工作,他們的關係網也沒法拿捏這丫頭,讓她閉嘴。

仔細權衡了一番利弊,哪怕再不情願,曲愛玲也不得不回去找她男人。

***

“思雅,你總算回來了,你要再不回來,我跟小李就要出去找你了。”魏主任守在招待所外一個多小時,總算把餘思雅等了回來,拉著她的手說,“肚子餓了吧,招待所關門了,我們給你帶了兩隻肉包子,回屋吃吧。”

回到房間,餘思雅先坐下來灌了半壺冷開水,然後埋頭啃包子,在外麵奔波一天,中午吃的那點東西早消化了,她實在是餓得慌。

見她隻顧著吃,臉上沒什麼喜色,魏主任還以為是事情沒辦好,體貼地說:“思雅,沒找到車子也沒關係,咱們再想想辦法,你彆急。”

他們總不能有什麼事都把希望寄托在餘思雅這麼個小姑娘身上吧。魏主任一開始就沒把希望全寄托在餘思雅身上,這會兒倒是沒多失望,就是愁。

餘思雅咽下最後一口包子,又喝了一口水才說:“魏主任,找好了,咱們明天按原計劃去買鴨子就是,會有車子的。”

魏主任將信將疑地看著她:“真說好了?花了多少錢?要是不夠你跟我說,隻要能把鴨子運回去,多花點錢也行。”

餘思雅擺手,把魏主任先前給她的十塊錢拿了出來:“不用錢。人運輸隊的同誌看咱們鄉下來的可憐,正好他們明天又要跑辰山縣一趟,車子有空位,所以就捎咱們一程。”

“真的假的?”魏主任不相信有人會這麼好心,這可是一百多公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