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1 / 2)

當日黃大人微服出巡時, 曾隔著窗子聽過王欽與宋時說話。從那時起他就想看看這個犯下累累重刑, 還能如此囂張的老人是什麼模樣, 如今終於見著了——他須發花白, 臉色悶得十分白皙, 身形也還挺厚實, 看來當初武平縣教諭的板子打得不夠狠,關他的地方條件也真不錯。

嗬,住著鑲玻璃窗的房子, 敢在縣令之子麵前威脅叫囂, 可不是過得太舒服了?

黃大人抬了抬手, 不須吩咐,幾個衙差便上去剝衣冠,要拉下去打。宋縣令倒替他說了一句:“此人並無越訟之事, 合該先審後打。”

都打慣了,猛地停了這道手續, 倒叫黃大人感覺少了點兒什麼。

他不是肯委屈自己的人,搖頭歎道:“宋令父子真有古人之風, 對這樣的罪人也講究仁厚。當日他在令郎麵前口吐狂言,說本府要拿你父子入罪,還要看你父子是什麼下場。宋大人便忍得他辱罵你, 本官也容不得, 今日便替你父子做主——”

先治他以部民罵本縣知縣罪, 打完再審。

本等該杖一百,按六品以下官員減三等論罪, 也該杖他七十。

兩邊差役熟練地輕輕打過——打得重了就熬不過後頭審問了——便將他按在堂前跪著受審。王欽這兩天已聽說林家出了事,他們盼來的救星黃大人成了宋家的倚仗,此時心灰意懶,身上傷口又疼得緊,早沒了在宋時麵前的張狂,伏在地上老老實實受審。

黃大人想起那個打扮豔麗、容色蒼老,口口聲聲罵他殺害自家侄孫,逼嫁侄婦的淒厲女子,便問宋縣令:“他那侄婦來了沒有?先傳她上來審問。”

來了。方才在外唱白毛仙姑傳的就是她。

雖然一般案子都儘量不讓婦人上堂,以免當堂拋頭露麵,損傷名節。可這王家侄婦喪夫失子,自己又被賣往外地,千難萬難才重回家鄉為自家母子申冤,根本不在乎名節,主動要上堂作證。宋大人體諒她的心情,也不阻攔,每次審判都叫她在耳房旁聽。

今日終於輪到她上堂訴冤了。

宋縣令捧起卷宗,高聲唱名:“宣金氏上堂!”

她已再嫁過一回,不可稱王金氏。但她也不肯透露後來丈夫的姓氏,站上堂時還是以王家新婦自居,甚至稱了王欽一聲伯父。王欽嫌惡又有些恐懼地喝罵道:“你已嫁了外省商人,就該安份守己,怎地又回來拋頭露麵,誣告家長,壞我王家的名聲!”

金氏露齒一笑,眼梢吊起,竟有幾分滲人:“我叫你伯父就是人知道,你害我兒子,犯的是普天下沒有的人倫大罪!”

人倫大案。若是真的,這樣的罪人至少是該大辟之刑,罪不容赦。

黃大人雙眉一軒,問宋大人:“宋令手中可有人證物證?”

有!宋縣令翻開厚厚的卷宗,起身遞上:“縣衙見有三十年前金氏夫家的地契底檔和魚鱗圖,又在王欽家搜著了那份地契,如今金氏夫家宅子亦皆由王欽五子一家居住,這分明便是他家殺人奪產的明證!”

王欽駭然彈起身子,叫道:“學生沒有!我是王家族長,興滅繼絕乃大宗的本份——”

“這好大一份產業,便是王金氏之子死了,也可由她立嗣繼承,為何卻成了你兒子的?”宋縣令怒斥一句,轉回身向黃大人拱手:“回大人,下官前日已派人拘拿了當日買賣金氏的牙儈,已知當日他將侄婦賣與遠方客商,並不是為妻,而是一般行商在地方娶的妾,俗呼兩頭大,可在官府中隻認是妾的!他將良人賣作妾,又犯了一條律令!”

這案子是十二年前舊案,當時王家又沒報官,如今已無法知道孩子真正的死因。可彆人家的孩子死在他家,他們一不及時醫治,二不報官,反將孩子偷偷入斂,又急著賣了其母,占人家土地房舍,不是謀殺占產又是為何?

黃大人沉吟一刻,便叫一旁告狀的金氏起來,安慰道:“王欽之罪,到最後定是個真犯死罪,不許贖刑,你可以安心了。”

王欽喉間呼嚕呼嚕作響,卻已駭得說不出話,整個人伏在地上,瞪大眼盯著堂上。金氏重重地朝他呸了一記,臉上似哭似笑,大滴的淚珠滾滾而出,朝向堂上重重地磕了幾個頭:“有巡按大人與宋大人作主,妾身死也不屈了。”

她爬起來慢慢退出大堂,又有下一位苦主被叫上堂去聽審,兩人在庭中錯身而過時,她忽然停了下來,朝那人說道:“巡按大人說了,王欽老狗一定是死罪,不許贖刑……”

那人怔怔地重複了一句:“王欽老狗死罪了……”

她直著眼點了點頭,又提高聲音喊了一遍,喊得整個院子、縣衙大門之外都能聽見這句話。

廊下的王家子弟當場便嚇癱了幾個,互相抱著號啕大哭,不知是哭族長,還是哭自己待會兒也要麵臨這樣的結果。而對麵廊下的告狀人也哭,哭的卻是善惡終有報,他們盼了多年的公道終於要落到頭上了。

金氏踏著哭聲走到宋時麵前,深深拜下,謝他當初帶人救災、清丈田畝,才查出了王家罪行,給了她再告狀的希望。

現在她終於告贏了,王欽伏罪,她也可以了無牽掛地去陪丈夫和兒子了。

宋時正謙虛地接受著受害者家屬的感謝,猛可地聽見她要自殺,心裡那點小得意、小興奮唰地就叫這句話砸下去了,背後一片冰涼。

情急之下,他險些一邁上去拉住金氏的手,好在身邊還有桓淩這個原裝古人,早一步把他的手扯回來,替他勸金氏:“王欽已服法,你與王家瓜葛已斷,年紀又還不大,求大人做主給你擇一戶好姻緣便是,何必求死?”

想不到他還挺開明的,沒受程朱理學影響,不讓寡婦再嫁啊。

宋時讚賞地看了他一眼,也附和著勸金氏,可卻不說什麼不願再嫁。她跟前夫感情極深,後又被王家強賣為妾,這些年過得不甚好,原先隻憑一股報仇的念頭撐著,現在大仇已定,隻想下去與丈夫兒子團聚。

宋時隻好換了個說法:“那王家的房子、地你不要了,你也替你先夫不要了嗎?你要尋死,總得先過繼個孩子給他承繼香火吧?你令郎今年若還活著也該有十七八了,你也該替他想想,不然等你也去了,誰給你們燒紙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