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2 / 2)

祝顥穩重地說:“那宋時既未親自說過自家比咱們蘇州才子更有才識,那咱們去尋他,便有些師出無名。何況元玉詩文風流,堪稱天下才子,那宋時隻是教鄉人吹捧幾句,名聲身份遠不相如。若咱們平白找上去比試,不論勝負,皆是主動去拿自家身份去襯他的名聲了。”

難不成就這麼放著他不管了?可他自己雖沒說什麼,那些福建人卻要把他捧上天了!

祝顥道:“外頭傳他的名聲,不過是因為他辦了一場大會,那咱們就也辦一場大會,請些福建名家名士來看看,咱們蘇州的大會是什麼樣的,豈不就行了?至於宋君本人,他隻是個不張揚的生員,也不必咄咄相逼。”

朱勝兒笑道:“祝公子要辦講學會,奴家願將這畫舫與敝宅舍出做個場地,再請幾位姐妹同來大會上侍奉。”

這些蘇州名妓多半不是官妓,而是私妓,住的地方都是精雅的園子,又有紅袖添香,實在是讀書人聚會的勝地。有她借出宅子,邀請才色雙絕的佳麗在講學會上陪伴與會者談論文章理學,侍宴獻藝,再請些他們蘇州的真名士講學,豈不遠遠壓倒福建那場?

眾人都知道朱勝兒愛慕祝顥,便帶著幾分善意的笑容勸他接受這番好意。祝顥卻淡淡地說:“多謝勝兒美意,不過這場大會非隻為我等揚名,更是為令世人知道我江南理學勝如福建,所以定要辦得精麗奢華,處處壓過他。如此倒不如我親去鎮江,借趙兄伯賢公的園子一用。”

鎮江商人財力雄厚,又都雅好文學,與才子們關係都親近。他們的園子建得最精致清幽,又舍得出錢出力資助文會之類,如請得他們支持這場講學會,必定也能辦成整個江南的盛事。

此言一出,除了朱勝兒略有些失落,那些才子們都是眼中一亮,連連附和。

什麼荔枝樹下宴飲的野趣、什麼十丈紅毯、什麼自習會、主持人……也隻是小地方出來沒見識的人才覺得好,見了他們蘇樣兒的講學,自然知道差距。

那宋時唯一拿得出手也就是個新雕版法罷了,可印出的字也不是絕佳。隻他們這些才子用心寫上幾個字叫匠人刻成請柬,便足以蓋壓他那字體絕纖細的新版書。

眾人議定此事,便分頭拜訪名家,借宅院、家人,朱勝兒又替他們聯絡姐妹……忙碌起來,就沒人顧得上最初在畫舫上提議要與宋時鬥詩文的徐才子了。

他雖然經眾人勸了一遍,卻還是因少年氣盛,對那被人誇得能壓倒他們蘇州才子的宋時不大服氣,私下乘船下了一趟福建,親自寫了帖子往武平縣請宋時。

非要讓他親眼看看蘇樣兒的講學比他們福建的強!

可惜他到了武平,拜見了知縣宋大人,卻沒能見著宋時。宋老大人隻把他當成蘇州來遊學的學生依例接待,給了些玻璃製交椅山講壇模型、實木鑲玻璃相框的小幅講壇景點風景畫、編出版畫風格交椅山圖像的竹絲風扇之類不值錢的旅遊紀念品,又給了幾兩銀子,便要打發他出去。

這些玻璃品倒叫徐才子收斂了幾分輕慢——彆的不值錢,平板玻璃卻難得,這不光是有錢就能弄出來的,還得養得起手藝精絕的玻璃匠人、自身也得有些品味,才能弄出這些禮物來。

他含著幾分真心向桓縣令致謝:“學生來此不是為了貪老大人的好處,而是在家鄉聽到令郎的才名,特來拜訪,並送一份請柬請他到蘇州參加一場講學會。”

宋縣令卻不知他們蘇州人還包藏著打壓自己兒子的禍心,隻知道兒子出名了,興奮地說:“小犬竟能受蘇州才子邀請,實是宋某之幸。不過他如今不在縣裡,而是在府裡跟著桓通判讀書,你若要見他,我叫家人引你去府裡。”

就是講學語錄裡那個桓通判?可惜那桓通判是個在職的官人,不能私離本府,不然叫他也見識見識蘇州的大會可該多好?

不要緊,再請那王、張兩位講學先生到蘇州聽他們的講學就是。隻要這兩人肯低頭,聽他們講學的書生們也就再無可吹噓了!

徐才子跟宋縣令問了兩位老先生的地址,又借了個家人,一門心思往府裡尋人。可到了府裡又被一竿子支往府城外——城外出了一樁強盜殺人案,桓通判帶著本廳差役出城緝捕犯人,而宋時認作他的刑名師爺,也跟著出去了。

捕盜大事,自然不能為這書生耽擱。

門子留下他的帖子,淡淡地說:“徐先生且回去等著消息,桓三尊回府後,小的自會將帖子奉給他老人家。”

平常找桓淩的都是提學、巡按、京裡來的欽差這樣的人物,一個小小的外縣生員,若不是說有武平宋令介紹,他連這帖子都懶得傳哩。

那門子對這樁差使不上心,徐才子也對這門子的態度不滿,出門便使錢打聽了桓淩的去向,帶著兩個優童騎馬向出事的城東奔去。

出了人命的地方自然好找,他們才出城便聽人議論,東山腳下一座枯井裡尋見了屍首,一個婦人正在那邊認屍,哭得極慘,已經有府裡的大老爺帶著人在那裡驗屍了。

徐才子知道此時自己便過去也沒人理會,但也要第一時間看見宋時生得什麼樣,配不配得上福建書生們吹噓的文章。

騎馬奔行不遠,便見雜草間隱著一座軲轆都爛光了的舊井,周圍叫人用木棍和繩子圍出了一圈空場,有差役守衛。一旁板車上拉著個棺材,一名婦人正伏在車邊哭泣,而一個青衣官員和一個玄色直身、青巾包頭的書生正在旁邊說話。

他和兩個優童離著那空場分明還有數丈,也是走在官道上,場中官員卻像感覺到了他是對著自己來的,驀地回眸看來。他那雙目光森冷如電,眼下卻覆著一塊方形布料遮住口鼻,顯得越發威嚴冷酷。而旁邊的書生也抬起頭來,露出一雙未被包頭巾和方布遮住的眼,眼尾稍稍向上斜挑,但目光溫若春風,不那麼有壓迫力。

徐才子心底便認定這兩人就是他要找的人,拉緊馬韁道:“在下蘇州學子徐珵,特來求見汀州府通判桓大人與武平縣生員宋兄。”

那桓通判眼中的冷光稍稍收起,宋時卻露出一點不知該說是震驚還是榮幸的神色,仿佛他不光是報上名字,還說出了蘇州才子要拜倒在他腳下之語似的。

徐才子納悶地勒住馬,翻身下去走向他們。還沒走到二人麵前,他卻見見桓通判將那張被布覆得嚴嚴的臉湊到宋時耳邊說了幾句話,那宋生才回過神來,眼睛微眯,似乎是笑了笑,抬起一雙似魚泡兒一樣腫得怪異的、仿佛還沾著紅紅黃黃之物的手在空中揮動幾下。

空場旁的差役們都依他指揮停下腳步,徐珵也不由自主停步,被那雙怪異的手、隱約熏人的氣味,和他從未見過、卻分明能猜到是什麼的紅黃之物嚇得直挺挺朝後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