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就這麼過去了。
清晨, 僧人做早課時, 棲遲起了身。
新露拿著塊濕帕子過來, 雙手遞上。
她接了,擦了擦手指,推開窗, 遠遠看見院牆那幾株桃樹上,終於開出了兩三朵花來。
視野裡忽而多出一雙男人的長腿,她轉眼看去,就見伏廷從隔壁走了出來。
他又穿上了那身蟒黑胡服, 腰帶緊緊束著,一麵紮著袖口, 一麵朝她看了過來。
接著走近了兩步,站到了窗前,眼看著她:“剛起?”
“嗯。”她看著他擋在窗前的胸膛, 又看了看他紮好的那隻袖口。
“僧人們都不在, 你還不如多睡片刻。”他說:“無人給你備齋。”
他很少有關心這些小事的時候,棲遲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笑了下:“無妨, 我自己有侍女, 已讓秋霜去忙了。”
他一笑, 仿佛覺得自己多說了, 將兩隻袖口都紮束好了。
棲遲輕輕問:“要出去?”
“今天不用, ”伏廷眼睛又落在她身上:“稍後有人要來報事。”
她看他腰上未掛刀劍, 也沒拿馬鞭, 的確不似馬上要出去的模樣,想了一下有人要來報事的意思,又問:“什麼人?”
他也不隱瞞:“那商號裡的人。”
棲遲心中一動,已猜到了。
是她吩咐的,來這寺中給伏廷回複,便於她在旁安排。
沒料到比她想得還快。
“隻為了這個,你都不去軍中了?”她問。
伏廷一隻手搭在窗沿,似是無意間的一個舉動,就快要碰到她壓在窗口的衣裳,他頭低了些,說:“這很重要。”
棲遲眼神輕動,看得出來他的意思了。
正站著,秋霜從遠處走來,看見大都護在門邊站著,愣了一下,走過來,先向對他見了禮,再麵朝著棲遲說:“家主,請您移步去用齋。”
伏廷問:“為何不送入房中來。”
“是我不想在房中吃的。”棲遲說著走了出去,對他道:“我先過去,很快就回來。”
說完了,就見伏廷兩眼正盯著她。
她忽而覺得這話似是叫他等著她似的,手指捏著裙擺,轉過頭,小步走了。
秋霜跟著她,轉了個彎,在寺院僻靜的牆角處,才低低開口:“家主,人已到了,這次是糧鋪櫃上的親自來的。”
糧鋪就是被燒了半間的那個鋪子。
那櫃上的當初還在做質庫櫃上時,棲遲就覺得他辦事比較穩妥,才會交給他去整治邕王世子。
自出席過議價之後,伏廷應當是徹底記住他了,召見的文書也是直接送去了他鋪中。
上次來大雄寶殿拜佛給秋霜遞消息的是另一個櫃上,卻也是這櫃上的托付來的,就是怕叫伏廷認出來,故意找了個生麵孔,可見他心思很細。
棲遲聽說他本人親來,也稍稍放了些心。
“人在何處?”
“在大雄寶殿裡候著。”秋霜有些擔心:“家主,事已至此,到底要不要推辭掉?”
棲遲站在牆根處,細細思索著。
甚至將伏廷的話也從頭到尾回味了一遍。
他說:這很重要。
直到真快過了一頓齋飯的時間,她才朝秋霜招一下手。
秋霜正等著,立即附耳過去。
她低低說了幾句。
秋霜看了看她臉,略有遲疑,但見她神情鎮定,便也不多問了,匆匆轉頭回大雄寶殿去傳話。
……
伏廷仍在禪房外站著,一身軍服整理地服帖筆挺。
一個近衛過來報:“稟大都護,人已到了,隻因在大雄寶殿裡拜了會兒佛,拖延了少許,正要告罪。”
他不想耽擱,說:“直接帶來這裡。”
近衛退下去領人。
他再抬眼,就見棲遲遠遠走了回來。
她走近,問他:“有人報事,我可以一並聽著麼?”
伏廷看得清楚,她說話時眉頭微微挑了一下,似有些小心思似的。
他連她這些小表情都留心到了,聽著她低軟的語氣,牽了下嘴角:“可以。”
棲遲笑了一下,走回房中,又在那窗口邊站著,兩隻手收在袖中,隔著窗口,遠遠看見櫃上的已被近衛帶來。
櫃上的很快到了禪房前的台階下,穿著一襲青布袍子,跪拜見禮。
伏廷看過去,半邊身子遮著窗口,問:“如何說?”
櫃上的頭也不敢抬,搭著手回:“大都護見諒,東家近來四處經商,不慎染病,身體抱恙,正臥病在途中,並不適宜趕路……”
“是麼?”他說。
棲遲悄悄看一眼他側臉。
他目視著櫃上的,臉色沉定,看不出喜怒,隻一把聲音,沉冷了許多:“不知是哪個途中,可要我親自走一趟。”
櫃上的忙拜到底,恭謹道:“不敢,是小的怕說錯話,隻顧著在腹中措辭,未能及時將話說完,大都護見諒。”
他拜了拜,又連忙接著道:“東家雖身染疾病,接到大都護召見的文書後卻是不敢怠慢。儘管落腳處離北地有些路途,仍是匆忙上路,一路換快馬,晝夜無休。隻是這一通日夜兼程趕路下來,病情又加重了許多,因而特地傳信於小的來向大都護請罪,隻要大都護肯恕她無狀,她便是夜間也要來拜見大都護的。”
話鋒一轉,這一通話便言辭誠懇,且誠惶誠恐。
棲遲不動聲色地聽著,皆是按照她所交代的說的。
她知道伏廷不會接受推托之詞,故意以退為進,主動拋出萬般誠意,也許反而能叫他打消幾分疑慮。
再不濟,也可以拖延些時間。
伏廷在窗邊走動了兩步,隻這兩步,卻叫櫃上的脊背微微發抖了幾下。
他掃了一眼,說:“也好,那就夜間。”
櫃上的渾身一僵,呐呐抬頭:“大都護說夜間?”
他頷首:“就如你們東家所言,夜間見。”
櫃上的無言,當著他的麵,也不敢看一眼窗口中的棲遲。
完全沒料到大都護會順著這話,直接就定了下來。
竟有種不近人情的架勢。
棲遲也沒想到,不自覺地咬了一下唇。
這男人,根本不按常理行事。
櫃上的被近衛帶下去了。
伏廷轉身,看向她的時候,棲遲也正要探身過來說話,隔著窗口,她的臉正對著他的胸膛,幾乎要貼上。
她一抬臉,看見他的下頜,他的唇。
他頭低了些,下巴緊收,看著她的雙眼沉黑。
莫名其妙的,兩個人竟然誰也沒說話。
伏廷看著胸前女人的臉,甚至頭又低了些,忽而餘光掃到禪房裡站著的新露悄悄背過了身去,才開了口:“我出去一趟。”
棲遲回了神,自然知道他是要去乾什麼:“夜間不回了?”
“那得看那位東家了。”他手在窗沿一按,轉過身走了。
新露此時才敢回過身來,匆匆走到窗邊,不敢置信地問:“家主,方才櫃上的說的是真的?”
她在禪房裡待著,自然也聽得一清二楚了。
秋霜快步從外進來,接過了她的話:“自然是真的,是家主親口吩咐的。”
新露震驚:“那、那要如何去見大都護?”
棲遲倚窗良久,歎了口氣:“給我備身男裝來。”
秋霜眼都睜圓了:“家主要親自去?”
她嗯一聲。
事已至此,避無可避,隻有她親自去見了。
※
從太陽下山,到天黑入夜,羅小義領著一隊人,一直等在瀚海府的城門口。
今日城門不落,還有軍士在此守著,左右百姓以為軍中有要務,皆不敢近前。
直到隻剩下城頭燈火時,夜色裡,一行人快馬而至。
伏廷領著幾名近衛,自軍中一路疾馳過來,手中執鞭,腰後佩刀。
馬一勒停,羅小義拿了支火把,打馬上前,先說趣一句:“三哥在寺中住到現在,可算舍得回城了,若非是那商戶有了回音,隻怕還是不舍得回來的。”
左右近衛都跟隨伏廷多年,雖不敢直接笑,卻也在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