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廷走入軍帳,解了刀放上兵器架,順手將馬鞭搭在刀鞘上,走到角落裡的窄榻邊,倒頭躺下。
閉上眼前,他看見榻上墊的舊虎皮。
這張皮子是他多年前獵的,已有些褪色,枕下翻了一角在那裡。
是上次棲遲來時兩個人擠在一起睡了一晚造成的,他一直沒管。
他自外而歸,一夜沒睡,本想躺片刻,看到後又坐了起來。
……
許久後,羅小義從帳外進來,就看見伏廷在地圖架前站著。
他身上鬆鬆地披著軍服,似剛衝洗過,臉上頸上都帶著水珠,拿著酒袋,在往嘴裡灌酒。
羅小義不敢吱聲,知道是怎麼回事。
昨晚自那圍著的製茶坊趕回城中後,他就匆匆趕去了都護府,進去正好撞見伏廷自後院大步出來。
當時他就看出他三哥不對,走出來時給人那感覺,就好似胡部草原上一頭離了群的孤狼。
除了他嫂嫂,沒人能讓他三哥這樣了。
伏廷早就看到他,一連灌了三口,擰上塞子,頭也不抬地問:“什麼事?”
羅小義連忙堆起笑,開口說:“昨晚三哥不是交代我去處理那些商戶的事,眼下他們已被穩住了。”
昨晚他帶著幾個官員去挨個給那些商戶宣了都護府的文書。
隻說先前並不是要遣散那魚形商號家的櫃上,而是念在他們家將胡部買賣的事上辦得迅速積極,特地招了他們去領賞的。
好歹是把那些商戶給弄安生了,順帶還敦促了一下各家手上的買賣。
伏廷放下酒袋,隨口嗯一聲。
羅小義看看他神色,乾笑一聲:“三哥這會兒怎麼看起地圖來了?”
伏廷說:“看看她在北地的經營。”
她是誰,羅小義心知肚明。
他笑得更乾了,喉嚨裡聲音跟被沙子磨著似的,小聲說:“那什麼,我早就看出嫂嫂不是尋常女人了。”
他已經震驚了一整夜了。
想想以往見識過的那些魚形商號,那一遝一遝的飛錢,全都是他嫂嫂一個人的,他真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難怪他嫂嫂從不把錢當回事,她是真有錢啊!
伏廷聽了不禁扯了下嘴角。
的確,李棲遲,從來不是個尋常女人。
所以他一點也不驚訝,她能有如此大的家業。
羅小義伸頭看了眼他神色,試探著說:“三哥,嫂嫂有錢也不是壞事啊,咱們也可以放心了,是不是也能將她手底下那些櫃上的給放了,也免得再叫其他商戶瞎想不是?”
昨日他自那製茶坊裡離開時,那些櫃上的還被圍在那裡,他也不知道現在如何了。
伏廷拉一下身上披著的軍服,掖上衣領:“我已將人放了。”
羅小義這才想起什麼:“昨晚從都護府裡出來後就不見三哥人了,莫非就是去忙這個了?”
“嗯。”
羅小義說:“那何不叫我去呢,三哥又何須親自跑一趟。”
“必須我去。”伏廷手上扣緊腰帶,摸到腰間收著的那枚魚形青玉。
他去這趟,是為了封口。
帶著青玉過去,是有心了解商號在北地各處的經營。
每個人都在他跟前簽了生死狀,製茶坊裡發生的事,必須忘了。
以後,該做什麼做什麼,他們隻是些本分商人,利於北地民生,都護府不會為難。
想到這裡,他看向羅小義:“叫昨日調動的人馬都立下軍令狀,半個字也不可外傳。”
羅小義一想就明白了,正色說:“是了,三哥說得對,嫂嫂如此貴重的身份,豈能被人知道經商。”
“那是其次。”他說。
羅小義莫名其妙:“那還能是為什麼?”
伏廷手上束著兩袖,說:“她是大都護夫人,若叫人知道,會以為她所得皆是以權謀私,對她不利。”
他將那塊玉掏出來,遞過去:“這塊玉你拿去還給她。”
羅小義回味著他的話,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又看看那玉,不接:“三哥連這都為嫂嫂考慮好了,分明就是沒氣,那你為何不自己去還?”
伏廷冷聲:“少廢話,你不懂。”
羅小義說:“哪裡不懂了,我看三哥就是對嫂嫂在意的緊。”
伏廷眼也冷了:“你想領軍棍?”
羅小義也是見不得他昨晚那模樣才說的,硬著頭皮說下去:“便是領軍棍我也要說,你多年孤身一人,嫂嫂可算是你唯一的家人了,你在意她又有什麼不對!”
伏廷咬腮,臉上一笑:“你懂個屁!”
不錯,李棲遲的確是他唯一的家人了。
可她的家人,隻在光州。
他將那塊玉收回腰裡,看一眼羅小義:“妄議上級是非,十軍棍,辦完事自己去領。”
羅小義瞪圓了眼睛,眼睜睜看著他出了軍帳。
有些後悔了,沒料到他真如此不近人情,是觸到了他的逆鱗不成。
伏廷出帳不久,一個近衛到了跟前,向他稟報——
“大都護,朝中派遣了人過來,已入了瀚海府。”
他問:“何人?”
近衛報了名號。
他隻點了下頭:“知道了。”
山寺的佛堂裡,棲遲已經站起了身。
起身的同時她就稍稍偏了頭,抬袖拭了拭眼,再轉過臉來,已然恢複如常。
終於看清來人,她上下看了一眼,沒料到他竟會出現在這裡。
自皋蘭州一彆後,她以為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了。
崔明度穿一身湛藍的圓領羅袍,一根玉簪束著發髻,正站在門口看著她。
她看了幾眼,語氣平靜地問:“崔世子因何會在這裡?”
崔明度眼定在她臉上,到此時才動了,搭手見禮,溫聲道:“來此是帶了公務,入城前聽聞縣主與伏大都護近來正在寺院小住,便尋了過來,果然在此見到了縣主。”
棲遲心想可真巧,入城前偏偏要打聽他們的所在。
“小住已經結束,既然是有公務,世子該去見我夫君。”她說完,朝門外走。
崔明度看著她到了跟前,將要自他身邊走過去時,他忍不住問了句:“縣主過得不好嗎?”
棲遲腳步停住,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