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氣候多變且複雜, 在這遼闊而遙遠的北疆,幾乎難以感受到春夏。
春天幾番雷,夏季幾陣雨。
雨是暢快痛徹的,一顆一顆直直砸入地底的那種, 甚至能濺出坑來, 也濺出濕熱沉悶,但隻會持續幾天。
之後,風乍起,就入秋了, 隨之進入漫長的秋冬。
而越往邊境去,天氣就越複雜,有時候便是一天感受四季也有可能。
時日就在這翻轉不定的氣候中流逝過去——
筆直的官道上,車馬轆轆而過。
來自邊境的六位都督夫人結伴同行, 又去瀚海府中拜謁了一趟。
這一趟十分巧妙, 仿佛毫無邊境兩軍對陣的劍拔弩張,隻是一群北地的貴婦相約出遊,便好似這北地也一派風平浪靜。
眼下, 已在返回的路上。
去時六輛馬車, 返回仍是六輛, 隻是無人知道, 其中一輛裡,多出了好幾個人。
正中間的馬車裡, 李硯尚且沒有回神。
前一日, 剛聽說六位都督夫人再度入都護府來拜見大都護夫人, 還想著他姑姑會很忙,哪知到了半夜,他就被新露叫起來,登上了這輛車。
事前完全沒有半點風聲給他。
城守夜半開城放行,到此時,早已不知走出多遠了。
馬車很開闊,他的身旁坐著棲遲,對麵坐著曹玉林,新露就在靠門的地方。
秋霜沒來,據說是被他姑姑留下照看商號了。
“放心,這都是安排好的。”棲遲早就留心到他神色了,溫溫和和地說了一句。
李硯點頭:“嗯。”
他心裡有數,那日遇刺的事還曆曆在目,姑姑帶上他,肯定是為他的安全著想。
他又看看對麵的曹玉林,除去上次被她救,這是第二次離她這般近。
忽而想起至今還沒向她道過謝,他立即坐正了,向她端正地見了個禮:“那日多謝女將軍相救大恩了。”
曹玉林英氣勃勃的眉眼看向他:“世子不必客氣,我已不是什麼將軍,直呼我姓名即可。”
“那怎麼行,您於我是長輩,也有救命之恩,我……”李硯一身教養,向來知禮,可說完卻又不知該叫她什麼,不禁看向姑姑,以眼神求助。
棲遲提點說:“跟著你小義叔喚就是了。”
李硯常聽棲遲喚她“阿嬋”,開口道:“那我喚阿嬋嬸?”
跟著叔來叫,可不就得叫嬸?
曹玉林原本古井無波的臉上竟多了絲不自在:“世子還是叫我名字好了。”
棲遲因侄子這一個無心之言,心情都鬆快了一些,怕曹玉林更不自在,還是說:“喚阿嬋姨就是了。”
李硯搭手,忙改了口。
曹玉林這才沒說什麼,算是默認這個稱呼了。
隊伍忽而停頓。
緊閉的木質車門被敲了兩下。
新露打開門,幽陵都督的夫人斂著胡衣,靈巧地鑽進車來,隻屈膝跪在車門邊上,帶著笑道:“已出瀚海府,有勞夫人稍候,我們得換個頭麵,方便遮掩一下。”
說完將懷中掖著的一身衣裳遞給曹玉林:“你這打扮不行,也得換了。”
新露替曹玉林接了過去。
“有勞。”棲遲輕輕點個頭。
幽陵都督夫人見禮告退。
給曹玉林的那身衣服是齊胸襦裙,尋常女子最常見的衣服,但她平日裡束袖黑衣,從未穿過這個。
可也知道意思,無非是要她改頭換麵,防人耳目罷了。
所以新露遞過來的時候,她還是接了。
李硯不便在車中待著,先下去回避了。
出了車中,隻看得到前後左右的人,皆是跟隨護送的人馬,簡直裡外三層的架勢,嚴密地圍在幾輛車左右,看起來隻是這群夫人所帶的尋常護衛,可一路下來也沒半點嘈雜聲響,分外齊整肅穆。
沒一會兒,忽見方才去過車上的那位幽陵都督夫人自前麵車中露了個頭,她身上已換上漢家女子的齊胸襦裙,若非發式還沒來得及改,簡直要認不出來了。
李硯這才知道她方才說得換個頭麵是什麼意思。
……
車裡,曹玉林正解開外衫,手上很慢。
棲遲朝新露看了一眼,又朝門看一眼。
新露會意,便也和李硯一樣,先出去回避了。
曹玉林留心到,看向棲遲,手上才快了一些:“多謝嫂嫂。”
棲遲看了看她:“你可以不用換,這一路上彆說保護的人馬多,就是往來斥候和糧草也不斷,這麼多雙眼睛看著,不會有什麼危險,不過是幾位夫人有心罷了。”
曹玉林聽了,便將那身衣服放下了。
說實話,她根本也不會穿這種衣裳,這種抹胸外罩輕紗的衣裳隻適合眼前這樣水做的貴族女子,於她實在格格不入。
棲遲看了一眼那衣裳,目光轉回她身上,猶豫一下,還是問道:“阿嬋,你身上的傷沒事了吧?”
曹玉林眼睛抬起來,沉默了片刻才道:“想必那天是嚇到嫂嫂了。”
棲遲立即搖頭:“沒有,我隻是想為你治,同是女人,怕你覺得傷在那種地方不好言明,是硬撐著的,我還記得當初在古葉城裡你舊傷複發過。”
說話時又想起當時看到的場景。
儘管隻是一閃而過,她還是看見了,曹玉林的胸口上何止是累累的傷疤,甚至說得上是麵目全非,留下了大塊難以言說的可怖傷痕。
這才是她當時震驚無言的緣由。
但怕傷害到曹玉林,她還是裝作若無其事,若非實在擔心她是扛著傷不做聲,今日也不會再問起半個字。
曹玉林語氣平靜:“已經好了,嫂嫂放心,早已過去了。”
棲遲不知該說什麼好,那是何等非人的傷,豈是輕易就能過去的。
一時想起剛才李硯在這裡無心地叫了她一句嬸,又想起伏廷曾說過,她有她的理由,心裡像被揪了一下,輕輕問:“你莫不是因為這個才跟小義分開的?”
曹玉林坐在那裡猶如一尊泥塑,很久才說了句答非所問的話:“嫂嫂都看見了,我這般模樣,已算不上個女人了。”
她蹙眉:“莫要胡說。”
曹玉林搖搖頭,似不想再提了:“我知道嫂嫂心疼我,隻希望嫂嫂將此事忘了就好了。”
棲遲不想戳她傷疤,更不會詢問她這些傷是如何落下的,點點頭:“我隻當不知道,隻要你不要帶著病痛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