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第八十一章(2 / 2)

衡門之下 天如玉 15506 字 6個月前

茶盞篤的一聲,落在茶座上,他也似定了心神,抬頭看過來:“也罷,縣主既然想知道,我便都說了好了。”

棲遲斂神:“既如此,幕後的究竟是誰?”

“縣主以為,一個藩王世子,何人敢輕言其生死?”

心中倏然一緊,棲遲無言。

這一句反問就像一把利刃,直接刺入了她最不敢想的那一塊,她手心握起,又鬆開,反複幾次,伸出手去,輕輕挑開了紗幔。

像是挑開了自己早已想到,卻無法承認的事實。

崔明度一抬眼就看見她被紗幔半掩的臉,朱唇烈豔,愈襯得麵龐生生的白,一雙眼定定然望來。

這一幕撲麵而來,讓他忘了該說什麼,隻能看著。

她說:“那位,想要阿硯的命麼?”

崔明度回了神,低聲道:“何須那位下手,隻要稍稍透露些心意,多的是揣摩其心的下臣去出手。”

所以查到最後,也查不出什麼。

因為這分明就是按聖旨辦事。

那位,指的是聖人。

棲遲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原來,他竟是如此在意光州。”

“那一位的確早就想動光州,諸多藩王封地當中,光州富庶,還握有直屬光王名下的兵馬,光王府又人丁稀少。”崔明度擱在膝頭的手握緊了,乾脆說了下去:“從老光王去世時起便開始了,光王妃無高門背景又難產而亡,光王縱然年輕有為,卻已不再娶,膝下隻有一個幼子,便有了最好的時機。”

這些棲遲自然早就有所體會,隻是從他口中明明白白說出來,還是覺得遍體生寒。

“但原先……並沒有動光王世子的打算。”崔明度這一句說得很艱難:“如今這般卻不止如此。”他看著她,“不隻是因為光州,還因為你。”

棲遲眼神頓住:“你說什麼?”

“原先將你賜婚給伏廷時,北地還積貧,嫁了你,北地幫不了光州,卻能拉攏了伏廷。可惜如今形勢變了。”

棲遲一瞬間明白了:“所以當初在都護府前行刺的胡人,也是朝中安排的,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是不是?”

“是。”

聖人本沒有動光王世子的心,直到覺出北地有複蘇跡象。

一擊未能得手,之後都護府便如悄然無人一般,終究作罷。

對帝王而言,隻要北地能抵擋住突厥,就是再貧困又如何?總好過一個富庶強大到隨時會有威脅的藩鎮。

可偏偏北地站起來了。

棲遲聽到這裡,竟然涼涼地笑了一笑:“原以為隻有突厥才不希望北地站起來,沒想到……”

沒想到連自己的君王也不希望。

簡直背後生寒。

“縣主以為伏廷不知道嗎?”崔明度聲更低,身體卻不自覺前傾,連稱呼都換了也未曾察覺:“他若不知道,便不會在當初我去他軍中時,連他手下半個精銳也沒看見。”

棲遲心中一震。

崔明度的聲音幾乎快要聽不見,壓在了喉中:“如今北地重立,突厥一戰兵強馬壯,八府十四州民多商盛,甚至尤甚當初,那位再想動光州,又有何辦法?若不動,讓光王府恢複榮光,安北都護府又與如虎添翼何異?”

安北大都護手握重兵,朝廷還要靠他抵擋突厥,斷不會動他。

唯有除去李硯。

李硯死了,朝廷便能順理成章地撤了光王府。

光州回到朝廷手中,安北都護府失去一份助力。

帝王多疑,唯有此可叫聖人心安。

棲遲臉色發冷:“因為我,的確是因為我。”

她的存在,才將光王府和安北都護府連在一起。

“縣主早也被留心了,”崔明度道:“那位想知道北地為何忽而能周轉回來,似乎自縣主去了便有了改變,一直暗中在查,卻又查不出任何端倪。”

她冷冷說:“他查不到。”

“是,查不到,入了北地更是音訊全無,安北大都護果非泛泛之輩。”

“倘若,”她說:“倘若找到了讓北地複蘇的源頭,那位又當如何?”

“不知,但也許,會得到重創安北都護府的機會。”

棲遲心頭更冷,幾乎抓不住眼前紗幔。

崔氏一族是禦前紅人,他說的一定是最合理的推斷。

不是打壓,而是重創,聖人不會放過任何一絲機會,讓北地重歸貧困。

她忍耐著,眼珠轉動,忽然盯住了他:“你先前說,這些都是揣摩其心的下臣們所為?”

“不錯。”

“比如,”棲遲緩緩說:“河洛侯?”

崔明度迎上她視線,如遭一擊,她臉色較先前更白,白得驚心,一雙眼亮如秋水,卻如藏寒刃,他忙道:“家父從未出過手,他隻是……隻是……”

隻是見死不救罷了。

即便那是與他訂有婚約的光王府,既然聖心不想眷顧,河洛侯府又何必顧念,自然是退婚。

如他們崔氏這般的百年世家大族,婚姻隻能被用來壯大家族勢力,而非取信於人,縱然他不願,也隻能看著。

看著光王府如何一步步沒落,且還要揣度聖心,出謀劃策。

這才是退婚的真正緣由。

棲遲已經放下了紗幔。

也明白了,難怪崔氏一族能深得榮寵不衰,難怪崔明度未獲官職也能屢屢承擔要務。

難怪他總對她帶著一股難言的愧疚。

難怪……

“我最後隻問一件事,”棲遲的手指緊緊捏著,已經捏到麻木:“當初我哥哥的死,是否真的隻是一場意外?”

幔外無聲。

隔了許久,崔明度才道:“已是往事,那就是一場山洪引發的塌山,縣主不必再問。”

不必再問。

棲遲身在暖室,心在冰窟,點點頭,手摸索了一下,撐著坐席慢慢起身:“世子今日什麼都沒說過,你我也並未見過。”

崔明度一下站了起來。

他看著紗幔裡的人影,想說話,卻又無話可說。

背後早已汗濕,這一番話隻挑選了與她相關的部分相告,還有許多,再不能說。

即便如此,也是泄了天機,是重罪。

但他心有愧疚,一直覺得崔家是光王府敗落的罪魁禍首之一,眼前的女人本該嫁給他,做他的侯府夫人,卻在他的目睹下走上另一條路。

一麵奉迎帝王打壓光王府,監察北地,一麵想到她便會自責。

這自責快壓得他抬不起身來,懷疑她過得不好,便又壓上一層。

她是王府明珠,貴為縣主,本該被萬人寵愛,為何要遭受這些,在北地一次次刀頭飲血。

倘若他已是河洛侯,能自己做主,絕不會放棄責任,可他無力做主。

直到如今父親重病臥床,時日無多,他才能在她跟前貿然說出這一番實情。

此時驚魂未定,卻又如解脫。

棲遲出雅間,下樓。

恍若一切如常。

直到回到行館,新露和秋霜跟著她,一切都好好的,甚至還去看了一眼被乳母帶著的占兒。

然而剛進房門,棲遲身子猛的一晃,軟倒下去。

“家主!”二人大吃一驚,手忙腳亂地要上前扶她。

“都出去。”

二人愣住,伸出的手又收回,詫異地盯著她,隻好退出去,合上了門。

棲遲兩手撐著地,想站起來,卻沒用上力,臉上露出了笑,甚至笑出了聲,眼裡卻湧出了淚,大顆大顆的落了下來,從她的手背,到地上。

“以前隻道天家無情,沒想到還無恥。”她笑著,似無比諷刺:“哥哥,你瞧見了麼?光王府何曾對不起他,北地何曾對不起他?他便是如此對待我們的……便是如此對待你的……甚至連你最後的血脈也不放過……”

……

伏廷從關押刺客的房間裡出來,臉色沉凝。

天要黑了,洛陽的風吹過來平和得若有似無。

他卻覺得燥鬱,邊走邊伸手入懷摸酒袋。

沒有摸到,又空著手拿出來。

“大都護……”一名近衛跟在身後,隻開了個口就被他打斷。

“今日的審問,半個字也不得泄露。”

“是。”

伏廷才說:“接著說。”

近衛稟報:“夫人今日去了趟城中,特地點了人手護送去的。”

他看了眼天色:“回來了?”

“是,往返安全。”

伏廷頷首,往客房走。

門開了,輕輕一聲響。

眼前蒙了一層水霧,棲遲的神思也被這一聲拉回來了,她自地上坐直,想起身。

一雙手將她扶住了:“你怎麼了?”

棲遲透過朦朧的眼,看見伏廷蹲在麵前,卻又似很不真切。

伏廷尚在門外就看見新露秋霜驚惶的模樣,一進門又看見她跌坐在地,握著她的手,隻覺冰涼,托一下她臉,讓她正視自己,才發現她眼是紅的,還泛著淚光。

他擰眉,摸到她胳膊也是冷的,一把將她拉進懷裡:“你到底怎麼了?”

棲遲嗅到他身上氣息,摟著他的脖子將他抱住了。

“先彆問,你抱緊些。”她輕輕說。

伏廷覺得她身子都在微微地抖,撈著她腰讓她坐在自己身上,將她抱緊了,心裡不是滋味:“你給我個準話,好些沒有?”

“嗯……”棲遲臉埋在他頸邊,想起那些話,手臂便也不自覺地收地更緊。

忽然一道朗聲高呼“聖旨到”的話音順著夜風送至,外麵,新露隔著門道:“家主,有快馬送的聖旨到了,在喚您接旨。”

她一怔,鬆開手。

伏廷握住她胳膊:“我去。”

剛要站起,棲遲拉了他一下。他轉過頭時,就見她兩手抹過眼下,一直撫過了鬢邊,再抬頭時發絲不亂,已端莊如常。

她起身說:“讓他們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