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王府迎回了久違的主人。
雖然已離開很久, 但府中一切如舊。
一群老仆將四下都灑掃過了,府兵嚴嚴實實地守在了各處。
棲遲入了府,連披風都未解,先帶著李硯去了祠堂。
這裡終日有人照料著, 香案潔淨如新,牌位前的供品都是每日必換, 一截香煙嫋嫋地豎在壇中。
棲遲說:“我現在就將路上提到的緣由告訴你。”
李硯早有準備, 添了柱香,站在一邊看著她, 認真地聽著。
棲遲說地很慢,也很簡練。
光王府的遭遇,聖人如今的態度……
話沒有說多久, 李硯卻像是聽了很久,一番話入耳,他臉上已滿是震驚:“父王他……”
棲遲看著他, 又輕又緩地點了個頭。
李硯後退兩步, 眼神茫茫然一片空洞,腦中還有當初父王將他牢牢護在身下的記憶, 之後就隻剩下父王躺在榻上的畫麵, 纏綿日久的病榻, 日益萎靡的麵容, 一日日消磨掉了外人口中讚為“玉人”的光王。
以往邕王世子帶頭罵他是掃把星, 他也以為自己是最晦氣的, 出生沒了母親, 後來沒了父親,什麼倒黴的事情都落在了他頭上。
原來不是天意,而是人為。
他驚愕之後,陡然捏緊了拳,轉身就跪了下去,麵朝上方牌位,重重地磕了幾個頭,抬起時額頭上已紅,甚至有了血印子。
棲遲抽了帕子過去,給他輕輕擦了擦,在親口告訴侄子這些話後,她自己反而很平靜。
“恨嗎?”
李硯拳握得關節作響,眼中泛著水光,說不出話來。
棲遲抬手按住了他肩:“恨也要忍著,光王府還無力報仇,你現在能做的,隻有儘力保全你自己。”
李硯終於抬起頭來,無聲哽咽。
棲遲默默看著,明白他眼下心裡有多難受,自己也一樣,也隻能由著他熬到平複。
許久,李硯如夢方醒,抬袖在眼下一擦,站了起來,忽的豎起三指,對著祖父母和父母的牌位,嘶啞著聲道:“今日所知,永世不忘。”
哪怕還無法討回公道,哪怕永遠也討不回公道,他也絕不會忘了他父王和光王府經受的一切。
棲遲看著他站在身側,如今越發輕易的從他身上看到了哥哥的影子,她自袖中摸出那枚私印遞給他:“光王府的兵馬隻能由光王親自調動,你尚無資格動用,但皆由我光王府所養,憑你父王私印,若遇急難,讓他們保你一程應當不難。”
李硯雙手接了過來,摩挲了一下上麵的刻字,又想起父王,紅著眼看著她:“姑姑為我一路籌謀至今,卻不妨天家早已鋒戈相向,事已至此,到此刻您也仍顧念著我,真值得嗎?”
她蹙眉:“說什麼胡話。”
李硯垂了下頭,又抬起來,攥著印章道:“不是胡話,若天家執意要這光州,我便給他好了,父王已沒了,我不能再連累姑姑。”
“交出封地就會被送去長安,圈養在聖人腳下。”棲遲低著聲,臉冷下來:“在他耳目下,一旦被發覺你已知曉你父王往事,隻有死路一條。你彆忘了,當初那次山洪若不是你父王以命相護,你也早就一並死了。那位何等心思,這兩年未動你,隻不過因為你倚靠已倒,不值一提,如今已變了形勢,他豈會還一直留著你。”
李硯點頭,眼眶更紅:“正因知道,我才更不想拖累姑姑,姑姑已有自己的家,不應再背負著我這樣的負擔……”
“那我就該看著你去死嗎!”棲遲霍然低斥。
李硯話被一斷,再無他言。
是,若是今朝他與姑姑位置對換,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觀。
明知不該卻仍不舍,這不就是血親的意義嗎?
他隻是覺得愧對姑父和弟弟,要儘力保他的不隻是他的姑姑,還是他姑父的妻子,他弟弟的母親,叫他如何能無動於衷。
棲遲對著牌位站著,無聲良久,說:“先出去吧,我上炷香。”
李硯默默走了出去。
門外,遙遙站著新露和秋霜,眼見李硯出去,秋霜跟上前去伺候,新露走過來,進了門,在棲遲身後小聲說:“家主,剛收到官驛那邊消息,大都護已離開,似是去長安了。”
棲遲點了點頭,手上點著香。
新露悄悄看了看她,退了出去。
棲遲對著牌位默默上了香,看著香案上飄忽的燭火,不知怎麼想起了一幅似曾相識的畫麵。
最終記了起來,她曾在北地的寺廟裡為哥哥點過一盞佛燈,眼前便也是這樣搖動的燭火。
也記起了寺中住持曾在點佛燈前說她心有掛礙,深沉難解。
後來又說她掛礙不解,難見本心。
她還記得自己回的話:我本心未改,一直未變。
天家讓她哥哥家破人亡,她如今,拆了自己的家來保他最後一絲血脈。
她本心未改,一直未變。
隻要壓著不去想伏廷,不去想占兒,她似是的確可以做到的。
※
八月中,長安。
皇宮巍巍,帝王理政的含光殿前靜穆無聲,隻垂手立著兩個內侍。
午時未至,日頭已濃。
含光殿門打開,伏廷從裡麵走了出來,身上穿著官服,走出兩步,轉頭看了一眼。
殿門內露出帝王端坐的身影,微垂的頭,已是難以遮掩的老態龍鐘。
其禦座前的地上,滿是扔落的東西。
一眼過後他即轉過了頭,走下殿前台階,回味著方才殿內情形。
早在入殿之前,便有內侍在門邊提醒:聖人暫時不聽任何與藩王封地有關的上奏,請大都護切莫觸犯天顏。
一句話,便知是聖人事先的安排。
他在殿中述職,也聽聖人過問了有關遇刺的事,甚至問了占兒如何,原先他在心中擬好有關李硯的話,卻終是半個字未能提及。
聖人始終穩如泰山,直到聽他稟報到突厥軍中出現了陌刀,才勃然大怒,甚至當場掃了麵前桌案上的東西,以至於香爐奏章都落了一地,隨即便下令他徹查到底。
伏廷對他這樣的反應並不意外,據說當初聖人年輕時曾在邊疆遭受過突厥襲擊,此後便十分痛恨突厥,後來對他這個能抗擊突厥的臣子也出奇的重視。
這一番麵聖不過兩刻的功夫,最後,要離去前,聖人忽而問了他一句:卿久未入朝,可有相熟的臣子走動?
伏廷答:泛泛之交,都不至於相熟。
唯一熟悉的,不過一介懸著吊著的世子,彼此心知肚明。
聖人擺手,結束了這次短暫的召見。
伏廷再三回味了那句話,覺得自己先前所想沒錯,朝中局勢的確變了,或許這才是如今李硯處境的直接緣由。
一路往外,過了兩道宮門,已至外宮,羅小義正站在宮牆下,與先前為他們入宮引路的一個小內侍正有說有笑的。
他過去時,內侍正好離開了,臨走時往袖口裡塞著什麼。
是羅小義給的錢。
伏廷一手牽了馬,往外走。
過了這一段,是禁軍守衛的外宮大門,直至出了宮外,他才低聲問:“問出什麼了?”
羅小義牽著自己的馬,湊近來低語:“也不知是不是個有用的事,據說聖人近來忽而疏遠了邕王,邕王為表上進還將兒子打發出去遊學了,但聖人對他避而不見,用那內侍的話說,甚至已有了厭惡之心。”
“其他藩王呢?”
羅小義一愣:“三哥怎知還有其他藩王的事,還真聽說有兩個藩王出了事,汴王打獵時墜馬死了,翼王也意外受了重傷,據說傷到了腦袋,這兩個都還未成婚,眼看著便是都絕了後了,委實可惜。”
伏廷心裡過一遍,都是遠離都城的藩王,與光王府何其相似。
“還有呢?”
羅小義道:“還有是我猜的,聽那內侍說漏一句,好似是聖人幺子病了,可再要細問就問不出來了。嗨,這些宮裡的都精得很,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嘴巴可嚴了。”
他是心疼那些錢,好不容易如今有了餘錢,可當初的窮勁兒還沒完全緩過來呢,為打聽這些可花了不少疏通。
伏廷前後連在一起一想,看似沒什麼關聯,卻都是皇族宗室裡的事。
當今聖人年至花甲,膝下隻有三子,早年早逝了一位,還剩下兩個,一長一幼。
伏廷久在邊疆,這些事都難以深知,卻也聽聞過聖人素來疼愛幺子,至今也沒有立儲,便是因為更想傳位於幺子。
如今幺子臥病,聖人卻關注藩王,心存防範之意,難道是在為皇位傳承暗中鏟除威脅勢力。
他想到此處,翻身上馬:“回去。”
羅小義忙跟上他,嘴一張,想說什麼,看他已打馬往前,隻好先閉上。
後方近衛一並跟上。
行至長安東市,寬闊齊整的街道旁商鋪林立,大街上人來人往,見者避讓,他們眼前出現了一家魚形商號的店鋪,是賣綾羅綢緞的,斜對角是另一家,是間門庭開闊的質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