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Chapter 44(1 / 2)

寂寞的鯨魚 含胭 16102 字 5個月前

駱靜語送占喜回八樓時,心神依舊恍惚。

很多很多年了,他沒有在人前主動出過聲,這種忍耐很艱難,要克服的幾乎是人的本能。

高元告訴過他,在他家吃飯時,他的父母和姐姐其實都會在打手語時出聲,可能是無意義的嗯嗯啊啊,也有模仿常人的唇形試圖“說話”,當然真出口了,什麼都不是。

高元說單位裡的聾人同事也都是這樣,覺得這很正常,妻子曉梅在家時也會很放鬆地出聲,為什麼駱靜語就能一直不出聲?喉嚨不會難受嗎?

駱靜語沒有回答他,內心知道答案,隻要保持清醒,懂得克製,時間久了自然就會習慣。

他和占喜在802門口分彆,駱靜語用手語告訴她早點睡,占喜抱著他的腰,仰頭問他:“明天下午你有什麼安排?”

駱靜語還真有安排,拿出手機打字:【明天花朝節了,我想要去公園,節日活動,拍照,是工作。】

“工作?”占喜看完屏幕後小鼻子都皺起來了,“去公園工作啊?一個人去?那我呢?”

駱靜語笑起來,打字:【你早上是上課,你想去嗎?】

“想啊。”占喜問,“哪個公園?我中午下課了直接過去找你,行嗎?”

駱靜語點點頭,晃一下手機,意思是一會兒把公園地址發給她。

“小魚……”占喜能看出他情緒低落,哄了好久也沒見他高興起來,這時候還是想對他說說心裡話,“剛才的事,你彆老想,我就是因為喜歡你才想聽聽你的聲音。你的聲音真的很好聽,我不騙你的,就我們兩個人嘛,禮物它是個貓啊,你對著我真的……彆有負擔,我偷偷告訴你啊……”

她手指揪著駱靜語的衣擺,像是很不好意思,“我在你麵前時可放鬆了,有時候會打嗝,有時候還會……噗噗。”

駱靜語:“?”

見他擰著眉一臉費解,占喜臉紅了,往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噗噗呀,你不會噗噗嗎?”

駱靜語當然會噗噗,誰都會噗噗,隻是他沒看懂噗噗是什麼,直到被拍了屁股才意識過來,一下子和占喜一起變成大紅臉。

對哦!噗噗也是有聲音的,還有味道,那他平時也是這樣的嗎?天啊!駱靜語都驚恐了,占喜咯咯咯地笑起來,又一次抱住他說:“我們是人啊,又不是神仙,這都是很正常的事。你在外麵不願意出聲我能理解,但是和我在一起你不用那麼緊張的,就放鬆一點吧。我喜歡你笑的時候能笑出聲來,能讓我知道你是真的高興。小魚,我不想你忍得那麼辛苦。”

她抬手摸摸他的喉結,看著他的眼睛,“其實我很開心,我聽到你的聲音了,真好聽,我很喜歡,比我想象的還要好聽。以後還想聽,你彆老憋著了,好嗎?”

讀完她的唇語,駱靜語真的放鬆了一些,反正好聽不好聽他也無從驗證,歡歡說好聽,說她很開心很喜歡,他想,就相信她吧。

低頭吻一下她的額頭,駱靜語伸手刮刮她的鼻梁,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想,也就隻說給她聽了,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秘密,歡歡沒有害怕,沒有反感,沒有笑話他,這樣就夠了。

駱靜語離開後,占喜從包裡掏出那張小醜魚的顏料畫,從塑料片上揭下來,貼到冰箱門上。

尼莫的顏色很鮮豔,海底世界總是豐富多彩的,占喜的手指摸過那條白橙相間的小醜魚,心裡又想起駱靜語。

他的音色是真的好聽,清清脆脆,並不沙啞。

但占喜也知道了他為什麼會不願發聲,因為他開口後,絕不會讓人聯想到是在說話。那更像是一種含糊的呻/吟,一種困獸般的低吼,一種獨立於人類語言體係外的發聲方式。

小魚當時閉著眼睛,占喜能感覺到他在嘗試控製音量和音節,聲調一會兒高一會兒低,音節也隨著嘴型變化出現過好幾種。

他的聲音沒有令占喜感到不舒服,正如她說的那樣,她就是想聽聽小魚的聲音。然而她明白,要是小魚在公共場合這樣發聲,的確會讓彆人難以接受。

——

次日早上,依舊是個春光明媚的好天氣。

在周蓮家裡,她和占喜剛結束一個小時的手語教學,周蓮有點累,說休息十分鐘,給占喜準備了些水果點心,讓她邊吃邊看她收藏著的寶貝。

這些寶貝是老照片,當年都是用數碼相機拍的,電腦裡也有存,但是像周蓮這個年紀的女人還是對洗出來的照片有彆樣的情懷,所以按照年份都做了相冊。

周蓮抱出幾本相冊放在占喜麵前,換上老花眼鏡翻起來:“我這個禮拜找出來的,就等你來了給你看……喏,小占你看,這是不是小魚?”

占喜仔細地看,6寸照片裡是幾個十幾歲的少男少女和周蓮的合影,她一眼就認出了駱靜語。

周蓮和幾個女生坐著,身後站著四個男生,小魚是左起第一個,穿著運動校服,個頭高高瘦瘦,留短碎發,眉眼和現在很像,隻是青澀許多,臉型也比現在柔和一些,笑容很淺。

“這是什麼時候呀周老師?小魚那會兒幾歲?”占喜喜歡極了,把照片抽出來,拿手機翻拍。

周蓮說:“初中吧,初三的時候,對,這個校服是初中的,高中換顏色了。後麵還有好幾張都有小魚,你自己翻。”

占喜一頁頁往後翻,真的看到好幾個小魚,都是十四、五歲的年紀,還是個半大孩子。

周蓮又找出幾張駱靜語高中時的集體照,一個班級隻有十幾個人,占喜很輕易地就能找到他。

誰讓她的小魚這麼高又這麼帥呢?總是站在最邊上,神情很溫和。占喜問:“周老師,小魚以前在班裡是不是很受女生歡迎啊?他這長相要是放在我高中裡,是校草沒跑啦!”

周蓮看著照片笑道:“是挺受女生歡迎的,不過他很內向,不是那種活潑的性子,幾乎不和女生來往,走得近的也都是男同學。”

周蓮像是想起了十幾年前的事,“我在盲聾學校工作二十多年,駱靜語是我印象最深的學生之一。小占,我不知道你對這個學校有沒有了解,應該沒有吧?”

占喜搖搖頭,在認識小魚以前,她從來沒有認識過聽障人士,怎麼可能對盲聾學校有了解?

周蓮吃著小餅乾,給占喜講起來:“我們學校是十二年一貫製,初三以後,會有一部分文化課成績比較好的聾生去普通高中隨班就讀,為了衝高考,那些孩子大多都戴著助聽器,有殘餘聽力。”

“像小魚這樣一點兒也聽不見的孩子,要麼初三畢業就不上了,要麼就繼續留在學校念高中。高中裡也有文化課,好好學也可以衝擊大學,小魚的姐姐駱老師就是留在聾校考上的大學。但這樣的學生其實很少,絕大多數學習都不好,學校高中部更側重職業教育,希望他們能學一些傍身的本領。”

占喜聽得很認真,周蓮把水果盤推給她

,她拿起一個香梨哢哢地啃。梨子很甜,汁水弄濕了她的手指,她也無暇去擦,隻想多聽一些關於小魚的事。

周蓮:“在學校裡,我們有美術課,電腦設計課,計算機課,廚師課,西點課,中式麵點課……都是適合聾生擇業的課程。我教的手工課也都是教他們做一些生活中實用的東西,比如手工香皂啊,手工皮具啊這些。男生們都不喜歡,這麼多年了,隻有小魚是個例外,在動手能力上他特彆有天賦,做什麼東西都一學就會,比女生做得都好。”

“有一年暑假,我去北京參加一個手作方麵的交流活動,同屋的是一個比我大幾歲的姐姐,她在日本生活過幾年,學過燙花,工具都帶著,空閒的時候就教了我一下。我覺得挺有意思的,回來後就買了些基礎材料,自己搗鼓著做了幾朵花。”

“開學以後,我帶著一朵花去給學生上課,就是這朵黃玫瑰,我記得很清楚。”

周蓮把那朵已經保存十幾年的黃玫瑰又拿給占喜看,“我告訴他們這叫燙花,是用布做的,如果有人感興趣,可以課後來找我,我給他們演示一遍怎麼做。”

“後來,大概有三、四個女生來找我,然後我就看到了小魚,紅著個臉,在辦公室門口探頭探腦,不敢進來。哎呦,那個場景我印象太深了。”

占喜手裡捏著黃玫瑰,腦海裡一下子有了畫麵,她的小魚就是這樣的呀!不僅害羞,有時還膽小,見到她時老是想逃跑,是一頭傻乎乎的魚。

周蓮笑得很溫柔:“他那時才初三吧,記不得是十四還是十五了。我把他叫進來,他說他想再看看那朵花,我給了他,他把那朵花拿在手裡反複看,眼睛裡都亮著光的,跟我說這花真好看。”

“唉……”周蓮歎口氣,“可惜燙花的製作材料太貴了,我沒有辦法給他們上課。小魚看我做了一遍燙花後,每天都來看那幾朵花,終於有一天,他和我說他想學,問我能不能教他。我說你要麼自費給材料費,我教你做幾朵入門的花,難的我也不會。”

“第二天他就把錢帶來了,是他自己存下來的零花錢,丁零當啷的連硬幣都有。我一下子就心軟了,真是個傻孩子,我說算啦,不收你錢了,但你彆和彆人說,我偷偷地教,你偷偷地學。他不答應,非要把那一堆零錢都給我,後來我就收下了,有幾十塊吧。小魚就是這樣的性格,很較真的,他不會允許自己占我便宜。”

“我教他畫花型,剪花型,染色,用燙镘去熨燙,他學得非常快,不過沒學多久,我們就繼續不下去了,因為我沒有東西教他啦!我會的花型就那麼三、四種,他都學會了。我說你要學更難的,你得去找老師。”

“我沒想到他真的會走這條路,高三畢業那年的暑假,背著行李就去上海了。”周蓮看著占喜,“其實我一直覺得,小魚這個孩子,就算他不做燙花這一行,做彆的,他一樣會做得很好。因為他真的是個很執著很純粹的人,還耐得住寂寞,這樣的性格非常適合手作這一行。”

周蓮歎口氣,“他能選擇燙花這一行,這麼小眾的,門檻雖低,精進卻很難,我覺得他也是很有魄力,畢竟是個耳朵聽不見的孩子。吃虧也是吃虧在這裡,很多事情太被動,沒人幫他他自己就沒辦法解決,這個怪不了他,他能做到現在的成績已經很不錯了。隻是……”

周蓮看著照片裡駱靜語稚氣的臉龐,又抬頭看向占喜,“隻是我總覺得他應該可以更好,真的小占,你可以給小魚多些鼓勵,讓他多點信心。他還年輕,有天賦又足夠努力,他就是缺了點運氣,在這一行,他理應有更大的成就。”

聽到這兒,占喜想到自己幫小魚寫給方旭的那份“發言稿”,那件事的後續是什麼?

她回憶了一下,小魚見過方旭後,她在微信上問他聊得如何,他沒有正麵回答,她問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他說他有事。後來就是元旦假期,她回富椿鎮了,兩人再也沒聊起這個話題。

占喜以為事情已經解決了,小魚和方旭依舊在合作,如今聽到周老師的話,她心裡產生了疑問,小魚和方旭的矛盾真的解決了嗎?

——

手語課結束後,占喜去便利店買了些零食飲料,又給自己買了個三明治當午飯,坐公交車去濕地公園。

這些年,濕地公園每年都會舉行花朝節活動,為期一個月。這天是開幕式,也是最正兒八經的節日當天,公園裡人非常多,占喜買票進去,一路看到的都是身穿漢服的年輕人,有男有女。

小魚發微信說他在姻緣橋邊等她,占喜看到這地名就想笑,心想這人是故意的吧?

她沒有漢服,特地穿著一條粉紫色連衣長裙,外頭是一件白色毛線開衫,長發披在肩上,臉上化著淡妝。

原本以為自己打扮得挺美,可是和路上那些穿著漂亮漢服、頭戴花飾的嬌俏小姑娘一比,占喜的穿著實在很寡淡。

三月裡的濕地公園鶯飛草長,還未到鮮花盛開的旺季,不過柳樹已經抽出了鮮嫩的葉芽,各種花骨朵兒也都綴在了花樹的枝丫上。

天藍雲白,占喜心情頗佳,循著地圖找到姻緣橋,遠遠地就看到一個高個子灰衣男人倚坐在橋沿邊,兩條長腿交叉著,肩上挎一個攝影包,手裡端著一台單反相機,正在取景。

就像是有心靈感應般,他的鏡頭慢慢地向這邊移過來,當占喜進入鏡頭範圍後,那人就定住不動了。

占喜雙手拎包負在身後,幾乎是跳躍著向他走去,還未走近,就聽到快門聲“哢擦哢擦”地響起。

駱靜語放下相機,在占喜走到他麵前時,很自覺地摘掉口罩,對她露出微笑的臉龐。

“你幾點到的?”占喜問。

駱靜語用手語比了個“十”,現在占喜已經看得懂了。

“吃飯了嗎?”占喜笑嘻嘻地拍拍自己的包,“我帶吃的了,我們可以野餐。”

駱靜語單手比手語:【吃過飯了。】

占喜看看四周,姻緣橋這兒人好多,有很多人圍著一棵樹,好像是把紅繩係到樹上,紅繩上還掛著小木牌。

“他們在乾嗎?”占喜挽住駱靜語的胳膊,指著那棵樹問。

駱靜語覺得這都不用答,好多景區都有這樣的一棵樹或是一麵牆,掛著同心鎖呀、姻緣牌呀……他低頭看占喜,發現她臉頰紅撲撲的,大眼睛一直盯著那棵樹看,心裡立刻就明白了。

駱靜語牽住占喜的手向著那棵樹走去,樹邊有個攤位出售帶紅繩的姻緣牌。駱靜語用眼神詢問占喜,他倆交往才一周,不經過她同意他是不敢買的,畢竟這代表兩個人的心意和憧憬。

占喜的臉更紅了,羞答答地看了他一眼,拿起一個姻緣牌裝模作樣地問店主:“多少錢呀?”

店主玩著手機沒理她,駱靜語被逗笑了,接過她手裡的木牌,指指桌角的二維碼,大字兒明碼標價著呢,二十塊錢一個。

占喜羞得躲到了他身後。

駱靜語拿著姻緣牌又向她確認了一下。

占喜

點點頭,駱靜語便掃碼付款,又牽著她來到另一棵樹旁,樹枝上吊著好幾支水筆讓人寫字。

他拿起一支水筆,在姻緣牌左邊工工整整地寫下自己名字:駱靜語,又在底下畫了一頭噴水花的鯨魚。

他把木牌遞給占喜,占喜在他名字邊寫下自己的名字:占喜,底下畫了個圓滾滾的雞蛋。

駱靜語拿過木牌,給雞蛋加上一張笑臉。占喜又拿過去,在兩個人的名字間加了一個愛心。

兩人把姻緣牌係到樹枝上,滿樹的紅繩子小木牌,每一塊上都寫著一對陌生戀人的寄語。風一吹,小木牌們晃起來,占喜抬頭看著,看著那塊小木牌上兩個人的名字,還有鯨魚和雞蛋圖案,心裡就覺得好甜好甜。

花神一定會保佑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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