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停又飛快地把自己吃胖了。
亭外雨幕落成水簾。
一沸加鹽。二沸舀水,轉竹夾,投茶末,撇去浮沫……傅宗書其人,紫膛國字臉,五綹長髯,一身氣勢不怒而威,煮起茶來卻頗有文人清雋閒適之意境,茶藝已然自成一道。
茶湯成。
然而對麵伸過來一隻年輕的手。
這手握著竹夾,夾了一大塊茶餅,粗俗且毫不吝惜地投入沸騰的茶水中。兩塊、三塊!每一塊茶餅都是上好的貢品,一塊價值萬金,三塊就是三萬金!
茶葉在水中彌漫開,不一會兒充斥了整個器皿,往下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相互糾纏的茶葉,清澈的茶湯不見一隙。好好一壺茶,就這麼毀了乾淨。
罪魁禍首還笑道:“傅相見笑,我喜歡濃一點的。越濃越好。”
音若環佩相擊,鐘鼓低吟。
說話人慢條斯理,又仿似習慣將聲線壓低一些,聽來宏而沉,每個字都從嗓子眼裡含著汪滾珠絲線般似有若無的癢人笑意。
然聽者雖覺笑意癢人,說者卻是漫不經心,無意為之。
傅宗書自然不會為這點小事感到不快。
或者正因為對麵坐著的這個人,他不僅不會不快,而且還會感到順意:“主隨客便,衣公子,請用茶。”
他邊說,目光邊落向衣公子的輪椅:“宮中禦醫醫術高超,本相為衣公子請禦醫來為你看看。”
“原來真是誰見了我,第一句話都是為我請大夫看看我的腿。”衣公子笑道,“不過,我不良於行多年,就算大夫真治不好我的腿,這把輪椅也夠做我的雙腿了。”
衣公子愛重地撫摸他的輪椅。
一把全部由鐵打造的輪椅,應當是寒冷的。可衣公子一點也不覺得冷,還很溫暖。
整把輪椅的表麵,椅座、椅背、椅扶手、椅墊腳,全都繃上了又厚又亮的牛皮,嚴絲合縫,一點鐵皮也不露出來。牛皮上麵,縫了兩層軟乎結實的棉芯墊子和一層高山細羊絨墊子。
最後,一整張綿密如雪山傾倒的皮毛自腹部豎直剖開,撲在輪椅上。
一整張完美剝離的冰原白熊皮。
兩隻前爪捂手,兩隻後爪墊腳,呲出兩根利牙的頭顱自椅背探出去,下顎抵著沿邊,被剜去的空洞雙眼森然盯視後方,餘威悍然,依稀可見其生前巡視冰原的雄霸之姿!
傅宗書讚道:“衣公子,你這熊皮好生難得。”
“是我家那臥丘將軍捕來的,”衣公子笑道,“整天不著家地在外玩鬨,前幾年的一個半夜裡,拖著滿身的傷口,咬著這白熊的死屍扔到我床頭。到底是不著調,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才會帶頭虎老婆或叼幾個虎兒子虎女兒回家。”
“哈哈哈哈,”傅宗書撫髯長笑,“熊羆向來可手撕猛虎,臥丘將軍以成虎之身獨鬥這白熊,自己滿身是傷卻不傷這白熊的皮毛一毫,就是為了將這白熊皮送來予你,已經可見臥丘將軍的勇猛和不二忠心!”
卻見衣公子將茶湯一飲而儘,嘴角微彎:“傅相,這人,地位越高,權勢越大,就越離不開體麵,講話就越愛拉前奏,九曲十八彎的客套和讚美。時間就是生命。我們省去這些,開門見山,直奔主題罷。”
時間就是生命。
與衣公子合作過、做過交易的,都聽過衣公子這句座右銘。
沒跟衣公子合作過,但也想和他做交易的,也都知道衣公子這句座右銘。
傅宗書道:“衣公子想與本相談什麼?”
“——該問傅相,你想和我談什麼生意。”
兩人對視。
雨落繁聲。
顧惜朝來到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長著一張彙帝盛年的臉換個身份就大搖大擺出現在他國宰相府的衣公子正在說:“此次前來汴梁,彙帝盛年讓我順便做個掮客。”
顧惜朝臉色已然驟變,又瞬間抑製。虧得傅宗書此時的注意力全在衣公子身上,沒注意他的反應,否則他該怎麼解釋?
但傅宗書麵色微變,對衣公子道:“彙帝讓你來?”
衣公子道:“數年以前,傅相曾有一個微不起眼的計劃。”
傅宗書道:“什麼計劃?”
衣公子道:“這個計劃本無執行人,但傅相為了打發那個想娶你女兒的窮小子,送他悄無聲息地去死,就讓他做了這個計劃的執行人。但傅相沒想到的是,在數年以後,曾經看不上眼的窮小子,竟然真把當年那個你本不抱希望的計劃——達成了。”
傅宗書冷冷笑道:“衣公子知道得真多。”
就這麼承認了,絲毫不在意那個他曾經想要“送他悄無聲息去死”的窮小子,就在現場聽著。
傅宗書道:“當年那個宛若雞肋的計劃,放到數年後的今天,竟是高瞻遠矚的最佳典範——派人潛入蒙古,取信成吉思汗帳下若相盛年,伺機行刺,嫁禍成吉思汗,離間君臣兩人,從而削弱蒙古!”
衣公子道:“這計劃達成了一半。”
“但壞就壞在,”傅宗書冷冷瞥靜候的顧惜朝一眼,“這計劃隻達成了一半,助那盛年潛龍飛天,從此蒙古若相不再,卻多出個大彙帝王!”
“哈哈哈哈!竟是如此麼?”衣公子笑了,也笑瞥顧惜朝一眼。
隨著傅宗書的那一眼,衣公子的那一笑,顧惜朝墜入了深寒之中。
嬌妻熱浴的平凡生活就此轟然破碎,取而代之的,是數年之前,大漠蒙古呼嘯不儘的寒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