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這讚歎裡除了讚佩,還摻雜了“這君臣二人關係也太推誠相交根本無從下手挑撥離間”的惱怒怨氣,和“我的母國怎麼就沒這種風雨同舟傾力合作叫彆國也漲一漲危機感的君臣美談”的羨慕嫉妒。
唯一看穿一切的顧惜朝心中暗笑。
“再給我來一壺濃茶!”
“啊、呸呸!好苦!”
“這茶也太濃了,不愧是若相大人,我有次進帳中彙報,看到若相大人桌上那壺茶——”
“怎麼?”
“太濃了、太濃了!滿壺的茶葉子,看不見一點清水的空隙。哎呀,那哪裡是一壺茶水?我懷疑若相大人平時是直接對著茶杯,大口啃茶葉的吧?”
“不然人家怎麼年紀輕輕是若相呢,我進舉賢帳快半年了,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
“我天天半夜要起夜,每次往若相的蒙古包一望,裡麵每次都燈光亮著,若相大人讀書批公文的影子,就打在帳子上!”
“……若相大人這是睡得遲,還是習慣通宵啊?”
“我記得,咱若相是個不會武功的純文人?”
“對了,還不能像咱鷂頭兒那樣,靠內息提精神。”
“……”
“……”滿帳驚歎。
“要不怎麼說,人年紀輕輕就是若相呢。”
“窺伺若相生活,還大搖大擺講出來叫我聽見?”顧惜朝一把拍在眾黑鷂子身前桌案上,“休息夠了沒?休息夠了就乾活去!一年前,若相命令我暗中建立黑鷂司,這是若相交給我黑鷂司的第一仗,萬一叫若相失望……這個月月底,也不知道該哪隻黑鷂子祭天?”
“………………”滿場的強作鎮定,黑鷂無聲。
顧惜朝滿意地捧起公文,掀簾出帳。
月夜滿天星。
顧惜朝在朝議大帳外停下。
一串蒙語自帳內傳出。
就是不懂蒙語的人,也能聽出這話語中飽含著的譏嘲輕諷。
若相大人又在罵人了。
顧惜朝心道。隨即掀簾進帳。
帳中,鐵木真端坐上首。鐵木真的幾位兒子,博爾術、木華黎等隨鐵木真統一蒙古的眾位名將次列左側,以若相盛年為首、及其麾下眾位民族混雜的文官,次列右側。
除鐵木真外,隻有盛年、博爾術和木華黎三人有座,披狼皮的精刻石座。其餘全都站著。
被罵的是察合台,鐵木真的次子、蒙古的二王子,他麵色赤紅,幾次囁嚅,卻一句不敢還嘴。
倒是罵人的盛年,不正正經經坐在石座上,反坐在座椅的扶手上,左腿屈起右腿耷拉,脊背往後倚靠,雙手抱胸,麵色寡淡,一雙狹長丹鳳眼烏煞漠然,又從嘴裡吐出串不帶臟字的蒙古罵語。
顧惜朝見怪不怪。
在蒙古待了這麼幾個月,他學會的兩個道理就是:
一、若相盛年經常被氣得罵人,罵遍蒙古朝廷上下包括鐵木真的眾位王子,而且沒人有本事有膽色還嘴,除非你想被罵得更慘。
二、若相盛年罵人的時候最好乖乖地安靜聽著,等若相出完了氣,對他多說幾句好聽的話,若相還是會不情不願幫你解決問題的。
譬如顧惜朝初見盛年的那次,盛年就剛好罵完一個下屬。那一次盛年顯然氣得有些狠了,不然以若相大人什麼東西都要整理得對稱規整的脾氣,不會讓公文撒亂在地上。
“察合台,這件事辦不成,就把你手下那三萬黑甲精兵劃給我好了,”最後,盛年不耐煩道,“正好大汗要叫我西征,與其讓你麾下的兵在你這種辦事優柔寡斷的人手裡糟蹋,不如叫我物儘其用。”
木華黎哈哈笑道:“彆急啊盛年,察合台還年輕,經驗不足,哪有你來得厲害?等回頭你再教教他,教會了就行,察合台、大汗,你們說是不是?……啊,對了對了,盛年!你要察合台那點兵能乾什麼用,不如帶上我一起,有我木華黎做你麾下大將,要打什麼還不是手到擒來?”
——屁個不要臉的木華黎大將。
有若相擔任元帥,麾下不論將軍士兵,都不用帶腦子,隻要等坐在帳中的若相調兵遣將,遵從若相發出的軍令就好。
若相為帥,換了大汗帳下隨便哪一個跟若相出征為將,都能得勝歸來,跟你木華黎有什麼關係?就你木華黎臉皮厚給自己貼金,想蹭人家若相的軍功就直說!
帳內的將軍有一個算一個,全在心中暗自腹誹。
……媽的,本將也想隨若相出戰啊!軍功不軍功的不重要,就是想體會一下不動腦子就忽然打贏的喜慶氛圍!
察合台也不覺得丟臉,兄弟幾個連帶帳子裡這些重臣,誰不是被盛年罵慣的?……就是說父汗鐵木真,也不是沒被盛年懟過。
察合台熟練地虛心懇求:“若相大人,察合台但聽你的指教。”
盛年一回頭,就見鐵木真慈祥又滿懷期許地看著他。
盛年:“…………”
盛年懶得理他倆,轉而道:“惜朝,把這一年來整理的情報呈上來給幾位看看;窩闊台,鋪地圖。”
帳內眾人神色一肅。
今天帳內議事的大頭到了。
偌大的地圖在中間的地麵上攤開。
盛年走到地圖邊上,伸臂指向蒙古北方,道:“吉利吉思、禿麻、豁裡、八剌忽、斡亦剌諸部,應納入我蒙古國土。”
他這淡淡一句陳述,便定下這幾個部落未來兩年的命運。
鐵木真在王座上拍掌,站起身時如天神聳立,他沉聲道:“本汗命盛年為帥,不日出征,討伐吉利吉思、禿麻、豁裡、八剌忽、斡亦剌諸部,將其納入我大蒙古國!”
盛年單膝跪下:“謹遵大汗令!”
帳內的將軍都躍躍欲試,眼中閃爍嗜血的戰意,期待懇求地看一眼鐵木真,又看一眼盛年。
鐵木真繼續道:“命木華黎、術赤、窩闊台為大將,隨元帥盛年出征,一應聽從元帥號令!”
“謹遵大汗令!”
鐵木真對盛年道:“其餘還有什麼需要的,你自己調度。”
盛年道:“曉得了。”
鐵木真揶揄道:“你不會武,就保護好自己,待在帥帳裡。要是被哪個敵人從帥帳裡擄了去,還投了敵,本汗可不是那完顏洪烈,會給自己的敵人送這麼大一個禍患——本汗付出天大代價,也必要立刻殺你!”
盛年哼笑道:“你放心,你當年怎麼能把我從金軍帳中擄來的,彆人不清楚,你自己也不清楚?”
帳內其他當事人都不懂:不是當年被我們大汗強行擄來的嗎?
鐵木真卻臉色一黑。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
盛年還笑著刺激他:“安心罷,我親愛的大汗。我不願意,誰能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