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金“交易”這天。
完顏洪烈載著八駕馬車來接他的王妃。
包惜弱忍住了不看盛年,徑直向完顏洪烈走去。毀掉自己人生的罪魁禍首就在眼前,包惜弱心中恨意綿綿不絕,眼中也忍不住溢出怨毒之色!
一應表情,全納入完顏洪烈眼底。
完顏洪烈上前,握住她的手道:“惜弱,你怎麼了?”
包惜弱雙手一縮:“我……”
包惜弱不願直視完顏洪烈的臉。
她怕自己的恨意會更濃更烈地湧出來。
包惜弱撇開臉,目光落在完顏洪烈胸前的寶石紐扣上。
一塊琥珀色的貓眼石。
陽光照射下,寶石反射出狀若十字的炫目輝光。
輝光忽大忽小地閃爍,漸漸地,與前幾天帳中的燭火映在一起。
“義母要回到完顏洪烈身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保護自己。你要假裝我告訴你的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不要讓完顏洪烈發現,你已經知道了當年的真相!”盛年道。
包惜弱道:“要我與我的仇人生活在一個屋簷下,要我不光壓抑心中的仇恨,還要我與他假作和睦?我……!”
盛年在心中暗歎了聲爛泥扶不上牆,正待勸誘包惜弱,卻聽她咬牙切齒道:“我先被那完顏洪烈弄得家破人亡,後又被他騙了整整十年,現在想要報仇,卻還要哄著他麼?唉,哄便哄罷!一切的忍耐,都是為了給鐵哥和郭大哥報仇,想必他倆人的在天之靈,也會保佑我的!”
盛年微訝。
饒是包惜弱早已問出“能不能讓完顏洪烈落到那樣的下場”,盛年也一直認為,包惜弱隨時都可能退縮。
包惜弱是個怎麼樣的人?
心慈憐弱,連養在自己院子裡的小雞小鴨,都舍不得吃它們,每一隻都將它們養到壽終正寢。
目光短淺,拎不清事理。連一個“明知對方不是好人”的傷者,也敢背著丈夫楊鐵心偷偷救下。
還苟安一時,很擅長說服自己。作為一個宋人,包惜弱跟著完顏洪烈到了宋敵金國,當了金國王爺的王妃,心中已是小愛勝過大愛,卻還能自我開解“自己是無可奈何”!
這樣一個包惜弱,哪怕等一切事畢,完顏洪烈被綁在她麵前跪下,殺死仇人的刀柄就遞到她手上,包惜弱突然說出一句“他已經失去一切,受到了太多懲罰,往事仇恨還是一筆勾銷”……盛年也不會覺得吃驚。
包惜弱卻又一次出乎盛年意料,果決了一回。
仇恨真能使一個人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若仇恨真能在人的生命中占據如此重要的地位,那也太看得起仇恨,太給那仇人臉麵!
人叫仇恨改變太多,就已經輸給了仇恨。
在盛年的仇恨生長的那一天,盛年便告誡自己,要對仇恨不屑一顧。
盛年的仇恨,是他衣擺上的枯葉,蒼老泛黃,輕飄飄沒有幾分重量。
他會記著它,並在某一天趁那仇恨不備,猛然回首,將這仇恨隻手碾碎!
然後拍拍手,再繼續走他的路。
吃他的飯,看他的風景。
但至少現在,包惜弱被仇恨改變,對盛年有利無害。
包惜弱低聲憂慮道:“盛年,我卻怕忍不住,演不好,騙不過完顏洪烈。”
盛年道:“義母,你不用演。”
包惜弱訝道:“為什麼?”
盛年道:“你的心情已和知道真相前的自己不同,等回到完顏洪烈身邊,你演得越若無其事,就越不像一個被金國用一個元帥從蒙古交換回來的宋人王妃。故你再怎麼演,都會留下痕跡,然後引來完顏洪烈的懷疑。
“所以義母,你不用演,隻需稍稍抑製幾分心中的恨意,讓你的恨不要那麼重;再者就是,避開完顏洪烈的眼睛,不要讓他懷疑你的怨恨是朝他去的。”
包惜弱道:“盛年,我雖不懂,但我便照你說的做罷。如果完顏洪烈問起?”
盛年道:“那義母,你隻要報我的名字就好。”
包惜弱道:“隻要報你的名字?”
完顏洪烈胸前,琥珀色的貓眼石反射出炫目的光。
“惜弱?惜弱?”完顏洪烈臉上掛起懷疑,“你這是怎麼了?”
包惜弱低頭,掩下怨恨,連續道:“我……盛年、盛年!盛年、盛年……”
“惜弱、惜弱!”心痛和憤怒迅猛地燒灼胸腔,完顏洪烈當即轉頭,厲聲喝道:“完顏盛年!你都對惜弱做了什麼!?”
‘對,反複念我的名字,其他的都不用說,’帳中映出十字的燭光下,盛年低聲笑道,‘完顏洪烈自己會「理解」一切的。’
盛年坐在四個大漢抬著的滑竿上,連個理由都懶得編來應付完顏洪烈。
隻見小小的少年人意味深長地輕笑道:“我能對義母做什麼?義父大人,你都拿我作為籌碼換了義母,要將我棄在蒙古了,我又能對要離我而去的義母——做什麼?”
“完顏盛年,你——!”
完顏洪烈又驚又怒,恨不得馬上回去,對包惜弱問個明白。
完顏洪烈聽說過。
盛年在金軍中時,起初因著年紀幼小,總有那麼幾個將軍不服盛年的命令。但自從盛年將那些將軍一個個約進帥帳單獨談話數盞茶後,幾人再出來,都成了盛年指哪兒打哪兒的瘋狗。
唯一的傳言是,經常有兵卒聽到,那幾個將軍的營帳會在半夜傳來聲音。驚醒聲、咒罵聲、抽噎聲、哀吟聲,摻著淬了劇毒的恨意、浸了苦膽汁的懼意,一聲比一聲魔怔的“完顏盛年、完顏盛年……”!
完顏洪烈極怒道:“完顏盛年,你這個恩將仇報的小人!我本來還對你感到愧疚,畢竟你也是我金國的元帥,為換回你的義母而留在了蒙古,金國對你多有不是。而現在!現在!完顏盛年,你最好祈禱惜弱沒有事,否則我完顏洪烈,必將你碎屍萬段!”
包惜弱聽得直犯惡心。
恩將仇報?到底是誰恩將仇報?又是誰在賊喊捉賊?
完顏洪烈還待再罵。
“顏烈!”包惜弱一字一句咬道,似是不願再多說,“我們回去罷。”
完顏洪烈一怔。
完顏洪烈哪見過包惜弱這般情致?
少年時一見鐘情的美人向來溫善柔婉,當年驟失丈夫落淚哀慟時,也彆有一番梨花帶雨的魅。
美人如花恨如鈿。
完顏洪烈一直以為,他愛的就是包惜弱這般不諳世事的可愛。卻不曾想,惜弱眼中映入鬱鬱恨色、眉間壓上層層壓抑後,竟似水畔的依依楊柳灌了冷冽冷漠的酒,叫他心痛之餘,更叫他霎那間心魄失守!
完顏洪烈道:“好,我們走,惜弱。”
八駕馬車後跟著長長的軍隊,遙遙駛出草原。
鐵木真遠遠看著,在盛年身邊道:“完顏洪烈身邊的兵從麵有不滿,顯然因他用一個元帥換了一個王妃的事,已經對他有所離心。”
盛年狀似低落道:“至少義母,她平安回去了。”
鐵木真拍了拍盛年的肩膀:“金國能為了一個王妃,棄你一個元帥在與你有深仇的蒙古,盛年啊,金國早就不配做你效命的主國!金國遲早被我蒙古所滅,留在本汗的蒙古,才是你最好的選擇!”
“唳——!”白眉蒼鷹羽翼遮日,盤旋於碧藍曠天之上。
鐵木真訝道:“這鷹,還真叫你馴成了?”
盛年道:“以後就叫它麻薯圓子了。”
白眉蒼鷹倏爾斂翅,在小小少年和九尺大漢間猶豫不定,最終在鐵木真肩上落下。
鐵木真道:“這鷹好驚人的握力!”
盛年不滿道:“它怎麼不來我這兒?”
鐵木真哈哈笑道:“大概因為是本汗把它射下來的?蒙古的漢子隻服從比我們更強大的人,鷹也是一樣。本汗獵它困它,你馴它養它,它便同時服了我們兩個。”
盛年冷哼道:“朝三暮四的鷹。”
鐵木真卻不在意:“難得一見。本汗之前還與你說過,一頭鷹一生隻會有一個主人,想不到這就叫它打破了見識!盛年啊,看來這鷹心裡,我與你倆個,同時都是它認定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