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你怎麼?”
蒙赤行出現在跟前,看見彎腰尋找佛珠的八師巴,驚愕道:“那麵也不露的劍客,將你也傷得這麼重?”
八師巴抬頭,便見蒙赤行衣衫帶傷。
猙獰的傷口貼著蒙赤行的頭顱太陽穴、脖間咽喉、胸口心臟而過,劃下一道半指深的血色劍痕。
這劍痕一氣嗬成,其上三千多道細小劍氣,縱橫交織、龍蛇肆虐。
以八師巴至臻境的武道見識放眼看去,每一道細小劍氣都如同一支靈活墨筆,劍氣在撕裂滴血的傷口上遊來走去,其行進撇捺的路線,正寫成一幅獨步千古的微縮狂草,寫出一路不世出的絕頂劍法!
一路讓八師巴這個不修劍道的至臻境觀摩以後,都能若有所悟的絕頂劍法!
一道劍痕上有三千多道細小劍氣,三千多道細小劍氣便是三千多支墨筆,三千多支墨筆,便寫出三千多路不同的絕頂劍法!
“你也看到了吧,國師?”蒙赤行歎道,“也不知若相從哪兒請來的幫手,那疑似至臻之上的無名劍客,當真傲慢!”
蒙赤行道:“這無名劍客將自己的武道傳承融入劍法,當他殺傷敵人時,便也將他的武道傳承,書寫在了他敵人的傷口上!
“武林中人,武功越強,就越忌諱彆人探知他們的武學心法。
“此人卻傲慢至斯,要他的敵人學他的劍法,作他的衣缽傳人!他當真自信自己天下無敵?他當真認定,他的敵人就是學了他的劍法,也勝不了他?!”
八師巴起身,終於放棄尋找最後一粒佛珠:“或者,那位至臻之上的劍客,是在渴望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他希望,他的敵人學了他的劍法,得了感悟,武學進益後,便能與他一戰——乃至打敗他。”
說到這裡,八師巴雙手合十,對遠方行了一個後輩禮。
蒙赤行搖頭:“不怕有人勝他,就怕無人敗他?國師,你這樣一說,這劍客反而更加傲慢入骨!”
蒙赤行放聲一笑,也對著那劍客遠去的方向,行了一個半師之禮:“我蒙赤行,收下你的戰書!等著吧,劍客。有朝一日,你必將敗於我手!”
蒙赤行立誓道。
承諾道。
身上滴血的劍傷,反而為這年輕的至臻高手,添上無數意氣風發!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鷹啼,軍行。
北風沙沙。
劍氣寫成獨步千古的飛揚狂草,落在盛年麵前的地上。
‘真的假的?’
盛年靠在巨大的馬車裡,左手支頤,右手衣袖覆在眼上。
他閉著眼,指尖一彈,青綠色佛珠在半空劃出一個弧線,落進身側敞口的茶杯裡。
“叮當叮當當當當!”佛珠順著瓷杯杯壁,旋轉著滑到底端。
察覺身前地麵上的劍氣,盛年放下衣袖,撩眼一看:“真的假的?什麼真的假的?”
‘你跟我裝傻?你果真命不久矣?’
“你猜?”盛年道,“要不要跟我賭一局,就賭我能活到幾歲!要是我活過了那一年,那個年頭以後,每月一次的論劍就改成每三月一次。”
‘壞水兒盛小年,你看我上你的當?看來你命還長著。若你哪日死了,往後的日子,沒人與我每月論劍……唉,群雄束手,長劍空利,誠寂寥難堪也!’
盛年道:“我看不出你求大敗哪裡寂寥。好好的傳音入密不用,在十幾裡外用劍氣隔空寫字,這種好玩又沒用的東西,你倒很有心思研究。”
‘盛小年,羨慕就直說,我還能背著你嘲笑你幼稚不成!’
盛年道:“那倒不會,你肯定是當麵嘲笑我。”
‘不愧
是你,還是這麼愛說實話。唉,盛小年,就問你,這種用劍氣隔空寫字的新武學,神秘不神秘?’
盛年道:“確實神秘。來無影去無蹤,合該為一個流傳千古的傳說作點綴。”
‘有趣不有趣?’
盛年道:“還真有趣。非至臻之上學不來,彆人看見了,說不定還以為是見了鬼……啊呀,想想都好玩。”
‘這麼好玩,你想不想學?’
盛年道:“非常想學!”
‘很好,讚吾。’
盛年:“…………”
還“吾”呢。
盛年翻了個白眼,熱情洋溢道:“您求大敗老人家,可是天上地下古往今來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第一絕世大劍客。有資格記得您傳說的人,自然知曉您的風華絕代;沒資格知曉您事跡的人,也不配傳揚您的名號。您還用得著我區區盛小年的鄙陋誇讚?
“唉,可歎我見識短淺、胸無點墨、笨嘴拙舌,怕隻怕我描述不出您千萬分之一的神采,反而有辱您的威名。
“當然當然,最最重要的是,我相信,當今武道群英薈萃,劍客尤其人才輩出,能夠做你對手、乃至打敗你的劍客,已經在騎馬趕來的路上了!”
那劍氣寫成孤傲飛揚的狂草:‘很好、很好,我很滿意!你也不要謙虛,我就愛聽你區區盛小年的馬屁,聽了就渾身舒心,彆人的我還不屑聽!至於對手嘛,在你入土以前,我是不急的。’
盛年假笑道:“您放心,區區盛小年,青春正盛,一定比你求大敗晚入土。”
‘那你現在準備好了?’
盛年道:“什麼準備好了?”
‘你的林大掌櫃早到了,我剛才暗中旁觀,我把你和八師巴的對話,順便轉述給了林詩音——’
盛年騰地站起來:“多管閒事、為老不尊的求大敗!真閒得慌!練你的劍去吧!”
那劍氣書寫的狂草眉飛色舞得厲害:‘不用謝,盛小年。你的感激我都收到了哈哈哈哈!’
盛年看了看身前落下的銀灰發,在馬車內四處尋找。
天竺神僧留給他染發的藥粉呢?
放哪兒了?
放哪兒了放哪兒了放哪兒了?
‘若相如果需要染發的藥劑……‘’
‘不用,這樣就很好。‘’
盛年慢慢站定。
——他好像沒要。
馬車停了。
到了。
有人掀開馬車簾子,在底下喚他:“衣公子。”
‘啊呀。’
本來不染發,就是要特意留給八師巴看的,結果現在……果然,人不能太得意,太得意就要失意!
盛年強自鎮定,麵上飛快從容自若,探出馬車,寡淡點頭道:“林大掌櫃。”
林詩音抬頭看來。
林大掌櫃林詩音,飛衣商行的十九鬥良心,叫多少商界同行又敬又恨的女人。
絳紫流彩織錦宮裝,烏發間墜著一支藍田魚尾簪,身姿柔韌,氣質高貴而端莊。
——正是清眸秀色,人間絕戀。
她明亮的眼睛,些許清淡,些許冷漠,剩下全是不容置喙的果決。
眼眸的深深深深深處,藏著的些許久遠的、隱晦已極的憂愁,為她更添幾分引人探究的魅力。
而當她的目光,落到她的上司、她待若親弟的盛年身上時,林詩音眸中的一切一切,都融融地化開了。
化作暖水,化作含著的淚。
盛年撈過那坐著粒佛珠的瓷杯,走下馬車。
“衣公子。”林詩音也這般喚她的上司。
林詩音看著盛年,打量著他,看著他銀灰的發,終於眨落淚滴:“我都聽說
了……”
——聽說你故意吃了毒藥,白了發。
——和多年前初見的那個孩童一樣,仍舊這麼,毫不在意地傷害自己。
然而,林詩音撫上盛年身前銀灰的發,勾起一縷纏在指尖,眼中的淚淌著,唇邊卻努力努力地彎起。
不說他的發,不說他飲過的毒,不說這將近八年僅有通信的長長離彆,隻笑道:“長高了,長大了,也瘦了。”
盛年垂下眼瞼,鴉羽般濃密漆黑的長睫灑落陰影。
他低頭看著林大掌櫃,任憑女子撫摸他銀灰的發,攀住他的肩膀,將他鬆鬆擁住,應了聲:“嗯。”
乖巧得不像盛年。
林詩音始終記得,多年前的那個與龍嘯雲的新婚之夜,她已打算認命,直到她撿來的無名小乞兒,在婚房前向她辭行。
“你要走了?”
“我要走了。”
“……不,不行!”當年的林詩音,穿著嫁衣茫然無措,恐慌頓起,“你不能一個人走。我放心不下!”
一個不會照顧自己生活,也不想生活下去的流浪乞兒。
一個世事洞徹,眼中兼具純澈與厭喪,就算被她撿回李園後,也曾差點靠堅持不吃飯不喝水,把自己生生餓死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