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仰天大笑,身邊的大雕也跟著撲棱雙翅,仰天嚎唳!
空氣中一時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流動的閃亮雷池中,鐵石樹木寸寸融化的山穀裡,轟隆不停的巨大雷鳴聲下,耀眼的明與晦澀的暗交替。
衣衫襤褸的男孩低頭,看一眼地上碎成粉屑的桃枝,又抬頭。
臉上的表情淡淡褪去。
或者男孩的臉上,本就沒什麼表情。
現在這麼一褪,則更加寡淡。
唯獨他的眼眸,清澈生黑,淨若琉璃。
麵容五蘊皆空,無我無相。眼中是明徹世事、照見人心的慧光,人世間的千種真理、萬般罪惡,都在他的一眨眼間,輕若鴻羽。
‘這孩童,怎麼這麼像那衣公子的小時候?’關七暗道。
被這麼一雙孩童的眼睛看著,年歲不知幾百的劍客不由慢慢歇了大笑,心頭竟浮起些“是不是把小孩欺負到了”的羞愧。
男子道:“你……”
卻見小孩右手揚起,不甚靈活的五指如花瓣綻放,舒展。
三指作拈狀,無名指和尾指自然翹起,地上殘碎的桃花花瓣無風自飛,垂直飛入小孩三指之間,被他拈住。
小孩寡淡斂眉,唇角輕微地,彎起一個極小的弧度。
手腕輕震,花瓣輕渺地、優雅地、如箭鏃射出,直入男子眉心!
拈花一笑,低眉奪命。
‘少林七十二絕技——拈花指!’關七立馬在心中反應道!
拈花指本為靠指力碎物之技,眼前這一指,卻將陽剛指力化入小小的柔軟桃花中,令花瓣挾指力、作暗器!
柔極美極,迅極剛極。
這動作在三十分之一個呼吸間完成,劍客的“你”字還沒說完,桃花花瓣的鋒芒已遞到他的眼前!
壓縮了磅礴內息、浸潤了妙道佛法的一指!
快到哪怕是入聖之上的關七,都看不清、反應不及的一指!
劍客上半身後仰,立馬後撤!
撤撤撤撤撤!
他邊撤,口中發出暢快無比的大笑,披散的黑白發絲淩亂飛舞,笑出來的氣息在身前氤氳飄散,在半空落成無數細小劍氣,擋在追來的粉白花瓣麵前,碰撞出金石鏗鏘之聲!
“鏗鏘鏗鏘鏗鏗鏗鏘——!”
花與笑的親吻,指與劍的交鋒!
儘是道與道的碰撞,奧妙與奧妙的融合!
僅僅這一個回合,便讓關七受益無窮、感悟無限!
關七站在半空中戰神殿大門的邊上,向下望去,眼中光亮連閃,滿足與戰意交織。
‘兩個入聖之上……天下間竟然還有這等高手?’
‘可歎隔著時空。’
‘讓我找到他們,與他們一戰!’
地麵上,山穀裡,小孩站在原地,手中無劍的劍客後退,消失在林中。
一道劍氣裹挾著花瓣與雷光,從林中飛回——
小孩抬起右手,伸出無名指,指尖古樸拙滯地,對著襲來的劍氣一點。
那旋轉的劍氣便如剝了皮的香蕉,一圈圈瘦下去,被剝落的“蕉皮”一片一片四散飛開,衝擊得周遭通天接地的雷電紛紛腰斬,山石化成的鐵水當即冷卻成刻了深深劍痕的鐵石。
而小孩那指尖不住旋轉衝擊的劍氣,最後竟把自己瘦得沒有了!
‘大理段氏的一陽指?不,不對,是一陽指之上的六脈神劍!’
半空之中,關七心中辨認道:‘我當年曾見領教過大理段譽的六脈神劍,威力哪怕在至臻當中都堪稱不俗,但絕沒有能劍氣凝而不發,便輕易破掉劍客這一劍的道理!
‘這劍客的劍
道劍意劍氣都要在我之上,甚至在我見過的和沒見過的所有人之上,往前一千年,都再找不出第二位可以與他媲美的劍客!
‘而這孩童,卻是又將六脈神劍改良,改成了一門可披靡入聖之上的武學?
‘不對、不對!如果叫我來用他這門改良後的六脈神劍,我也不能做到和他一樣,這麼巧妙地破解這一劍。是因為,這孩童還融入他自身的劍意……’
“唳——!”雕鳴響徹,那不知活了幾百歲的劍客單手抓著大雕的一隻腳,從遠處飛回來。
飛得好高,飛得好近,幾乎與關七擦肩而過。
就在這時,劍客手一鬆,單腿後踢,整個人頭向下腳朝上,向下墜落。
他邊墜,邊單臂伸展,彷佛從雷鳴電閃與烏雲間抽出了一把無形的、用自然偉力擰成的劍!
於是劍客揮臂!
揮臂即揮劍!
劍氣縱橫而下!
劍客下墜,劍客說話。
聲音如金石交錯、雪鬆破岩,在半空中飄飄回蕩:“何為‘無招勝有招,無劍勝有劍’?雷電是我的劍,烏雲是我的劍,草木竹石是我的劍,有情眾生、無情萬物,皆可作我的劍!小孩兒,你可學會?”
小孩挪動雙掌,以綿密不絕的掌力,挪動棉花般挪開這一劍,口中寡淡問道:“我為何要學?”
劍客道:“我的劍道哪裡不好,你為何不學?”
小孩道:“你的劍道好與不好,與我何乾?我為何要學劍?”
劍客道:“你不要學劍?你為何不要學劍?”
小孩再次反問道:“我為何要學劍?”
劍客道:“你的武學悟性很好。”
小孩道:“我的武學悟性當然很好。”
劍客道:“你的武學悟性,是我見過最好的。你甚至小小年紀,不到十年就入了入聖之上,放眼當今天下,你是除我以外,第二個入聖之上!”
小孩道:“你錯了。”
劍客道:“我錯了?”
小孩道:“我不是不到十年就入了入聖之上,我是不到半月,以毫無武功之身,入了入聖之上!”
“不到半個月?”
劍客驚愕一瞬,正待問,卻被小孩打斷:“你繼續說,我為何要學劍?”
劍客點頭,不再追問,道:“若真如你所說,你的武學天分已非凡人能及,而你的劍道悟性,也同樣很好!能與我論劍兩個時辰而不敗,哪怕論劍過程所用的不僅是劍法,也可看出你的劍道悟性,當世稱絕!”
小孩道:“所以?”
劍客道:“所以,你的劍道悟性這樣好,你為什麼不學劍?”
劍客終於落地。
兩人交談之間,手中動作從未停歇,交手一輪接著一輪。
小孩寡淡地撩劍客一眼,道:“劍道上有天分,我就必須學劍?”
劍客道:“因為你不是一般的有天分。若你將劍道上的天分這樣浪費,那是暴殄天物,更是整個劍道武林的損失!”
小孩道:“那劍道上沒有天分,就不能學劍?”
劍客一愣:“當然不——”
他似乎被這個問題問及了什麼隱痛的過往,正打算訴說一番,就被小孩下一句打斷:“你以為的全錯。我在劍道上沒有天分,在武道上也沒有天分,甚至沒有根骨!”
劍客以氣機精準感應道:“我觀你的根骨,乃是天生武道之體……你!”
劍客陡驚。
‘劍客感知到了什麼?’關七暗道。
劍客感應到了孩童身體的異常。
唯有如劍客這般的入聖之上,在孩童沒有遮掩自身的情況下,才能感知一二的可怕異常!
劍客道:“你的體內,你心臟裡長著的那株……”
劍客不再說下去。
在劍客的感知中,那藤蔓般的植物紮根在孩童的心臟中,密密麻麻爬滿了孩童全身的經脈,其中又以太陽穴、咽喉、脊柱和雙手的骨骼經脈上,纏繞最多。
全是致命之處。
劍客道:“……那是什麼?”
孩童道:“世人都道秦始皇食得長生種,死而複生延壽兩百年,何其幸甚。殊不知他這兩百年,也不過是為他體內的長生種作土壤,死後雙眼各結出一粒長生種後,他的身軀血肉皆空,坍作薄薄一張皮。
“要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代價。也不知秦始皇晚年被長生種掏空血肉時,是何等痛楚、又何等忍耐?不過在秦始皇這等千古一帝看來,能延壽兩百年,令他再禦極宇內兩百年,小小痛楚的代價,卻是他賺儘了罷!”
劍客反應過來,道:“那是長生種?可以使人死而複生、一切傷口痊愈的長生種?”
關七聽在耳裡,便明白了:‘怪不得這孩童方才使拈花指時,五指不甚靈活。是他手上的傷還沒好全。’
又暗道:“這是受了多重的傷,連號稱能立即治愈傷口的長生種,都要延到現在,還沒能全治好?又或者……”
又或者,不是受了多重的傷,而是受了多少的致命傷。
再或者,不是受了多少致命傷,而是死了多少回!
孩童回答劍客:“不錯。不僅是能使人死而複生、使人傷口痊愈的長生種,還是能改善人的根骨,轉為武道之體的長生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