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叫思緒遊離的衣公子,被喚回現實。
而這沒頭沒腦、叫雷純和狄飛驚都暗自驚疑的一句諷刺,隻有白愁飛這個早早被衣公子暗示其自身身份的半個知情人,才說得出來。
真要論反骨,叛了成吉思汗裂了蒙古一半國土建立大彙的彙帝盛年,才是這諸國天下最大的反骨頭子!
當夜因信件一節,對衣公子的真實身份有所猜測時,白愁飛也曾想過,將衣公子的身份上報朝廷,得一件一飛衝天的大功。
奈何白愁飛一旦想透露與這相關的消息,腦中就會響起那非金非石、重重疊疊的禪語。
他開口說話、提筆寫字、揮毫作畫、比劃暗示……甚至設置九曲十八彎的謎題作掩護,隻要生了這念頭,都不可成。
不僅不可成,還會讓白愁飛不住地喜笑顏開地口吐十個字:“我穿了衣公子送的裙子!我穿了衣公子送的裙子!我穿了衣公子送的裙子!”
因為這,白愁飛還不得不在暗中殺死了一個聽到他說過這話的金風細雨樓下屬,並就此熄了出賣衣公子的身份給朝廷的念頭!
但雷狄二人驚疑的,不止是“發生了什麼事,竟叫白愁飛暗諷衣公子反骨”。
他們更驚疑的,是:同為暗中投靠衣公子的附屬,白愁飛他哪來的膽子,敢對上司衣公子發出這般指桑罵槐的暗諷?
‘白愁飛不要命了?上趕著給衣公子提供折騰他的把柄?’
兩人都以為白愁飛要遭殃。
然而,衣公子不但沒有叫白愁飛遭殃,還包容地不在意地,一笑而過。
好嘛。原來白愁飛有這麼大的犯上膽子,都是叫
衣公子給縱出來的!
雷純先行告辭,帶載著蘇夢枕的轎子,回去六分半堂。
等之後蘇夢枕從昏迷中醒來,好跟他周旋。
花園南角挖了個小池塘,兩頭丹頂鶴立於小洲上,梳理羽毛。白愁飛抓了把炒瓜子,踱步到二十步之外,與兩頭漂亮的長腿鳥兒談心去了。
留下狄飛驚在衣公子身側,文雅地抿茶。
一身深藍文士打扮的秦疊明,左手卷著虎口那薄薄的藍皮薄簿子,右手端著一碟糖麻薯,悄然出現在兩人身邊。
衣公子嫌棄道:“怎麼又是你?又是合芳齋的糕點?”
秦疊明同樣笑眯眯地嫌棄道:“公子,三個月來,這是你多少次對我抱怨這句話了?這可是你自己將林大掌櫃氣走的,沒了林大掌櫃下廚做點心,你想吃糖麻薯,當然隻有從合芳齋去買來湊合。”
衣公子被他一噎,悶悶不樂地拈過糖麻薯,咬了一口。
嫌棄道:“沒林大掌櫃做的好吃。”
合芳齋賣的點心也不是不好吃,隻是不夠家常,不夠如林大掌櫃那般,體貼衣公子的口味。
但誰叫衣公子自己發脾氣,把人氣走了呢?
衣公子氣得揮手:“去去去,算你的賬去,彆來擋我的陽光。”
秦疊明卻不真正離開,在花園門口的轉角,找了個地方,拿把小凳子坐下了。
衣公子咬著糖麻薯,眯著眼睛,懶懶地曬太陽。
狄飛驚沒跟雷純一起離開,留下來是有話要說。
他直白地問衣公子道:“需要為你招攬蘇夢枕嗎?”
二十步之外逗弄丹頂鶴的白愁飛,一並豎起了耳朵。
衣公子道:“不是說過,蘇夢枕是不會和我合作的人?這點你該明白才是。”
狄飛驚道:“我知道。你受彙帝的委托入汴梁的第一天起,就沒有考慮過和金風細雨樓談合作的可能。但你其實很欣賞蘇夢枕。我不信以你的能為,若想將他收為己用,你會做不到。”
他垂頭,看著池塘上自己那搖來晃去的影子,道:“就比如我。”
衣公子搖頭道:“錯了。你和蘇夢枕不一樣。”
狄飛驚毫不驚訝,道:“哪不一樣?”
衣公子道:“你是識時務的人,而蘇夢枕是不識時務的人。”
狄飛驚道:“是。”
衣公子卻直言道:“識時務的聰明人很好掌控,比如你,比如雷純,比如白愁飛,比如顧惜朝;不識時務的人,卻麻煩了。”
狄飛驚垂著的頭卻揚了揚眉,道:“但你卻喜歡麻煩。”
衣公子道:“麻煩才有意趣,否則千篇一律的有什麼好玩!要知道,這人間,活得最慘的,往往是那些不識時務的傻子、蠢人;但活得最熱烈、戲弄一個時代狂潮的,也往往是那些不識時務的傻子、蠢人!”
“那你呢?”白愁飛向兩人走近,拈起衣公子盤裡的一塊糖麻薯,問道:“你是識時務的聰明人,還是不識時務的傻子、蠢人?”
衣公子慵懶地靠在白熊皮上,望著天,寡淡又輕聲地道:“我?我當然是這天下間,最大的傻子、蠢人;也是要叫這天下間所有聰明人,都來識我的時務的,傻子、蠢人!”
狄飛驚叫衣公子的發言驚了一驚。
因為此時的衣公子,竟有些不像斯文閒雅的衣公子了。
像誰?
白愁飛想。
像那隻聞其名、未曾謀麵的彙帝盛年!
兩頭仙氣嫋嫋的丹頂鶴,舞到衣公子的輪椅邊,一左一右地舒展身姿。
風拂過。
遠在千裡之外執行任務的顧惜朝,半跪著,出現在衣公子的身前。
在汴梁消失了數
月的顧惜朝回來了。
顧惜朝彙報道:“霹靂堂已臣服。”
他遞上一卷紙,衣公子接過翻了翻,便明了於心。
衣公子道:“你們知道,若不動用關七和阿康,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想殺死一個武道至臻,該依靠什麼?”
顧惜朝保持著半跪的姿勢,仰頭看向。
白愁飛推開一頭丹頂鶴,越步走近。
狄飛驚抬起頭顱,前傾身軀。
衣公子想殺誰?
三人都不是蠢貨。
衣公子這一句,明晃晃指向汴梁神侯府中,那一位諸葛正我!
而他們,也都給出了衣公子這個問題的答案。
狄飛驚答:“想殺至臻,要靠雷前總堂主的棺材。”那滿裝火藥的棺材!
顧惜朝答:“需要霹靂堂的武器。”
白愁飛則答:“計謀和火藥。”
“而如今,”衣公子拍了拍手上的紙卷,道,“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說罷,衣公子左手支頤,回到剛才的話題,道:“請問,叫諸葛正我真心誠意地為我所用難些,還是叫蘇夢枕真心誠意地為我所用難些?”
顧惜朝道:“諸葛神侯死忠保皇,怕是很難。”
衣公子道:“不錯,若連諸葛正我都願意改變心意,叛國投我,那蘇夢枕恐怕就要納頭便拜!
“可惜了。諸葛正我死期已定,而蘇夢枕……”
正如狄飛驚所說,真要控製蘇夢枕為他所用,不需要一支毒鏽,他有的是辦法。
但為什麼要去做呢?
讓夢死在他最燦爛的時節罷。
何必拖著他的命,看他日漸根底腐爛,最終以不堪的姿態,轟然倒塌?
就如戲台上的戲,不許美人歎遲暮,不許英雄見白頭。
‘我這樣的人,越喜愛一個人,就越忍不住地,想弄傷他,想看他因我痛楚。’
盛年對鐵木真如此。
對八師巴如此。
對顧惜朝如此。
對白愁飛如此。
甚至對林大掌櫃,也不可抑製地同樣如此。而因著這不可抑製,他已將林大掌櫃氣走。
而蘇夢枕?
在入汴梁前,蘇夢枕個人資料的時候,盛年便已經知道——
這個人,這個夢。
將成為他近二十年來,最最喜愛、最最嫉恨、也最最忍不住要想傷害的夢!
盛年看他。
如看著自己的曾經。
又如看著曾經的理想。
一個逝去的、不可企及的夢。
在入汴梁後,盛年便努力地,減少與蘇夢枕會麵的次數。
使儘全身解數地,從自己的手裡,保護這個夢。
而他也確實做到了,沒有對蘇夢枕本人出手。
除卻一根根剪除了蘇夢枕的羽翼,除卻在這風雨如晦的汴梁中挪棋博弈,除卻將金風細雨樓陷入了當今絕地。
除卻他釜底抽薪,從根底上,斬斷了這個一代梟雄燃儘生命去奔赴的“驅逐韃虜”的理想。
——他從頭到尾,如此克製,沒有對蘇夢枕本人出手。
“讓蘇夢枕為他的不識時務而死,讓他死得其所——”衣公子不舍地、讚歎地道,垂落了眼瞼,掩去眸中一切的毀滅與占有。
衣公子克製且冷淡地,在他預見的未來中,提前為這個夢送行:“這是我能向他這個時代的英雄送上的,最善良的結局。”
衣公子看不到的是,在他的身後,顧白狄三人,竟不約而同地垂眸,不約而同地若有所思。
‘衣公子顯然看好蘇公子,若能說服蘇公子投誠……’這是狄
飛驚。
‘我已經被逼陷進了這泥潭,你蘇夢枕憑什麼能躲過!’這是白愁飛。
‘需將蘇夢枕獻給盛年。’這是顧惜朝。
不能讀心的衣公子絲毫不知,有三頭初出茅廬的禽獸,要把他放生的夢抓回來,送回他這頭最大禽獸的腹中。
衣公子看向守在花園門口的秦二掌櫃,道:“說罷,你守了這麼久,到底有什麼事?”
秦疊明得了允準,笑微微地走上前來,一掏兩掏,掏出一封信,遞給衣公子,道:“這是諸葛神侯給你的親筆信,差無情捕頭親自送上府來的。”
衣公子訝道:“不叫小廝送信,叫四大名捕之首親自送信?什麼信這麼重要?莫不是知道我打算設計殺他了?”
衣公子展信。
短短的信,不過三兩息便能看完。
然而這一封信。
叫坐輪椅的衣公子。
叫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衣公子。
當即踢翻了擺著糖麻薯和茶的桌子!
衣公子看著那信,止不住的驚訝迷惑:“諸葛正我沒吃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