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個好東西的盛某人,正坐在馬車上,麵色寡淡地“二批奏折”。
批蘇夢枕批過一遍的奏折。
蘇夢枕看著他批。
馬車窗戶的簾子掛起,原野清新的景致向後追去,金色微醺的暖陽披在馬車內的兩人身上,流淌成一副靜謐的畫。
衣公子忽然放下奏折,換了個坐姿,揉了揉額前的魚骨辮,不著痕跡地“嘖”了一聲。
蘇夢枕擱下衣公子分給他的銀耳蓮子羹,問道:“怎麼了?我批的不好?”
衣公子沒有看蘇夢枕。
他徑直看著手中的奏折,沉默了一會兒,道:“不,以你原本江湖幫派老大的身份,能將奏折批到這種程度,已經遠超我的預期。”
蘇夢枕卻道:“遠超你的預期,卻沒有達到你的標準。”
衣公子不答,將手中最後一本奏折放好,對蘇夢枕指了指所有奏折,道:“你再看看。”
蘇夢枕打開一本,便見上麵除了奏折正文的墨字和他自己批下的藍字外,又多了一種頭角崢嶸、淩厲肆意的朱字。
不是另起一行,寫下彙帝命令的朱字。
而是專門為他的藍字,批改糾錯補漏的朱字!
蘇夢枕眸中一怔。
便聽衣公子咕咕噥噥抱怨道:“我真是太閒,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蘇夢枕默讀那奏折上令他得益不淺的朱字,冷淡的臉上,嘴角隱晦地翹了翹。
對方原本隻要看奏折就好,如今卻在看奏折的基礎上還要批閱自己的決斷,任務量不減反增,可不是給自己找罪受?
衣公子向後躺去,閉目養神道:“有疑問的就來問我,看完了就把奏折交給阿康,阿康會找人寄回去下發。”
蘇夢枕道:“就這麼下發?奏折上還有我的字跡。”
以下犯上的一句試探。
帝王無情,何況是絕不昏庸的彙帝?
捫心自問,蘇夢枕不敢相信,以彙帝的城府和心計,會向他這個剛剛投誠的危險分子委以重任。還是代批奏折、傳承國本,近乎托付後事這般的“重任”!
哪怕彙帝真的“非常急迫”。
急到連孩子都還沒有生,就已經在為他的孩子謀劃攝政大臣!
但是。
他蘇夢枕一不是彙帝的獨子,二不是彙帝的皇後,三不是彙帝的心腹,如果彙帝要找可以托付後事的人,排來排去,有顧惜朝有蘇我權矜有狄飛驚有白愁飛有諸葛正我以及一大幫追隨他開國的忠心臣子,怎麼也輪不到他蘇夢枕,來撿這一個代為攝政的大餅!
一個太香太甜,美味得虛假的大餅!
事出反常必有妖。
蘇夢枕的推斷本該下到這裡就為止。
但彙帝這個人,本身就是一種妖。
一種身為一國帝王卻敢喬裝改扮、孤身入他國京城,甚至以此為樂的妖!
這樣一個帝王,大權在握,任性唯我,獨斷專行,就是真的對他蘇夢枕這個剛剛投誠的臣子委以絕大重任,也沒什麼做不出來!
蘇夢枕不可能想得到,彙帝要挑選的,不是他那個還沒有也不會有的孩子的攝政大臣,而是“彙帝的繼任者”。
但蘇夢枕想得到的是:不管彙帝這一將奏折交予他批改的動作到底意味著什麼,單憑其中體現出來的莫大信任,他蘇夢枕的人心,確實被彙帝收買到了。
於是。
心中懷疑、警覺和歎服交雜的蘇夢枕。
本該知趣沉默的蘇夢枕。
丟掉臣子應有的識趣,問了這一句。
問彙帝:‘你是不是要拿我當靶子引誘誰?你有什麼謀劃,看在我已經配合你
的份上,也該叫我知道一二?’
以並不親近的臣子的身份,以下犯上,要求他的帝王給他一個解釋。
盛年當然聽出蘇夢枕的試探。
也聽出了他的懷疑。
衣公子冷哼道:“你現在倒來問了,之前叫你批奏折的時候怎麼不提?蘇夢枕,要試探就直接問,做得這麼粗劣這麼明顯,你故意膈應我?”
蘇夢枕心中鬆了口氣。
‘臥榻之側。君心難測。’
除了和趙佶的廖廖幾次會麵外,這還是蘇夢枕第一次,正式以為人臣子的身份,和一位帝王相處。
而且彙帝這一位,不論忠言讒言,都不能改變他心意的帝王!
自己之後要與彙帝“衣公子”的身份長久處於一個屋簷下。
就算彙帝曾以血哺救,對他的看重甚至……喜愛,都溢於言表,但他畢竟是一位帝王。
一位喜怒難測的帝王!
古有“色衰而愛弛,愛弛而恩絕”。
這話不僅形容君王與後妃,在君臣之間也照樣適用。
他蘇夢枕固然孤傲,但不是自負。若他真敢仗著彙帝這連他蘇夢枕自己都不明原因的看重和喜愛,就失了君臣之間的上下分寸,等將來彙帝改換心意,他又當如何?
故而,蘇夢枕這一試探,也是為試探出與對方相處的界限。
試探彙帝的性情。
試探彙帝對於他的,這尚且緣由不明的看重和喜愛,到底有多深,到底能包容他到什麼地步!
而現在,蘇夢枕也得到了答案。
‘沒有生怒。
‘不僅沒有生怒,還有幾分隱隱的……嗔怪?’
是他曾在溫柔這個女孩子身上看見過的那種嗔怪……罷?
於是。
蘇夢枕斂了眼,微笑地回應這一君王的佯怒,道:“不敢。臣戰戰兢兢,不勝惶恐。”
如朋友一般。
蘇夢枕與衣公子之間。
蘇夢枕與彙帝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