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日子,充實而愉快。唯一的不足就是不能和人類交流。因為進入輪回是一條沒有回頭的路,他一旦離開,就不可能有那麼巧合再次進入高級空間了。
俞淕唯一能對話的就是時間,這片高維空間的主人。
說來也是有趣,在最初很長一段時間,俞淕對時間是有著深深的敬畏心的——這也很正常。畢竟,時間是一個比人類高級、神秘了很多的存在。
如非必要,俞淕都不敢隨意呼喚時間。他怕驚擾了對方,怕對方嫌自己煩。
時間也不會主動和他交流。
大多數時候,俞淕都不知道時間在哪裡,又在想什麼。
但是,隨著日子過去——當然這隻是俞淕的感覺。這片空間的時間是凝固著的,可他還是消除不了時間在流逝的認知——俞淕的傾訴欲、交流欲、還有情感需求,都開始壓抑不住了,這讓他主動出擊,鼓起勇氣,和時間搭話。
結果很驚喜。
每一次他主動說話,時間都會給他回答。
從大事、困惑,到無聊的小事,時間的回答從不敷衍。但是不是每次都及時。
有時祂會立刻回應,有時要等幾天時間。
每逢得到回應,哪怕隻是簡單一個“哦”,俞淕都會感到開心和滿足。同時,還有滿滿的安心。
是,他知道時間不是神。可在他心裡,祂和神沒有不同。
有一次,俞淕不小心說了太久的話,忽然察覺到了時間很久沒有打斷他,他就停了下來,小聲問:“是不是我說太多了?”
“不,你可以繼續。”
“有時候,您很久不回答我,我會以為是自己說得太多,讓您嫌煩,不想聽……或者說您沒注意到我的聲音。”
“不會。”時間不喜歡解釋,可看到少年的表情,祂就多說了句:“這個世界在我的掌控之中。你做的事,說的話,若我錯過了,我可以回到過去,再聽一遍。”
“謝謝。”
俞淕不是第一次和時間道謝了。
時間一直都沒有多餘的好奇心,祂倏然拉近了“鏡頭”,在無形的空氣裡,看著少年白淨俊秀的臉龐,忽然神差鬼使地說:“為什麼謝我?”
俞淕不知道祂在近距離看自己,修長的指骨輕輕撫弄著書脊,微微揚起唇角,說:“謝謝您讓我不再孤獨。孤獨就是心裡空空的,像是少了一塊,世界變得很大很寂寞,感情找不到訴說的出口,很不快樂。對人類來說,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時間“哦”了一聲,忽然語出驚人:“也就是說,你喜歡我?”
俞淕一愣,手中的書差點沒抓穩,臉頰倏地燙了起來:“什麼?”
“你說孤獨讓人不快樂,喜歡則會帶來愉快。和我說話,你很高興,所以,你喜歡我。”
“您……這個。”俞淕的指節蜷縮了一下,含糊地解釋:“喜歡,也不一定全部是愉快的情感,它也有痛苦的一麵……”
“所以,你不喜歡我?”
外界都以為,時間若是類比成人類,應該是個高深蒼老的智者。
實際卻不然。
在千萬個卡爾巴裡,時間一直是獨自度過的。在祂看來,人類和螞蟻是平等的生命,沒有任何區彆。
就像不會關心螞蟻是怎麼築巢的一樣,祂也不會去思考人類的愛情是什麼,不會去想,有些話是不是有歧義,不該這麼大膽地問出來。
祂不知道眼前的少年為何像是十分羞赧。隻見他的眼睫顫抖了半晌,才鄭重地悶聲說:“……不是的。我喜歡您,很喜歡您。”
在這樣的朝夕相伴中,另一邊廂的人間也在不斷輪回。眨眼,千年已逝。
按人間曆來說,不知道這是第幾年了。時間從來不記這些,祂隻要維持著秩序就好了。
但這一天,俞淕卻忽然請祂來看一個樹洞。
他指的目的地是一個天然長成的樹洞,因為是巨樹森林,裡麵彆有洞天,所謂樹洞,其實麵積跟山洞也差不多了。燭火照亮了洞內,能看到那本來光滑的樹皮上,充滿了一道道刻痕,密集又整齊,布滿了整麵牆,乍一看竟是數不清有多少道。
“您或許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但今天,我來到您的身邊一千年了。”俞淕溫柔地凝視著牆上的刻痕,他的周遭沒有一個影子,仿佛在對空氣說話,但他知道,時間就在這裡,和自己一起看著牆:“一千年前的今天,我落進了海底,碰到了一個祭台,成為了您的祭品,也是第一次見到了您。從那天起,我一直在刻著記號。”
“嗯。”
“在人類的世界,紀念日都是要慶祝的。和您相遇就是我一生最難忘的紀念日,比我的生日還重要。”俞淕深深地吸了口氣,抿著唇,問:“我可以提一個願望嗎?”
和從前的每一次答應他的請求一樣,毫不遲疑的聲音在樹洞裡擴散開來:“可以。”
“我想看看您是人類的樣子。”少年的嗓音略有些顫抖,黑眼珠清淩淩的:“我知道您不是人類,但您是無所不能的,一定可以變成我這樣的身體的吧。”
他知道自己的請求逾距了,也有些過分。以前,每次他提出要東西,都是作用在自己身上的,也許時間就是因為過去的經驗,以為這次也一樣,才不問他要什麼就先一口答應了。結果這次他的願望的著力點落在祂的身上。
猜不到時間的反應,也知道祂答應了也可以反悔,而自己沒有討價還價的能力。
但俞淕還是將這個他醞釀了很久的願望說了出來。
僅僅是精神上的交流已經不能滿足他。千年時光,他們無話不談,可從未謀麵,連一個擁抱也沒有。精神的親密和身體的孤單一起成倍增長,他太想親手觸碰一下時間了,渴望壓都壓不住。
沉默持續了大約幾秒,於俞淕而言卻仿佛是一個世紀。終於,他聽見了那個聲音說:“好吧。”
俞淕倏然抬起頭,不敢置信。
隻見樹洞中有碎光閃爍,它們彙聚了起來,旋轉飛舞,勾勒出了一個人類的形狀。待光芒散開,一個少年與他麵對麵站著。身型清瘦修長,膚色白皙,麵孔昳麗,純黑的頭發和眼眸,典型東方人的長相。
第一次化人,時間完全複製了俞淕的外形。除了表情有微妙的不同,而且時間是赤身**的之外,雙方簡直像是一對同卵雙胞胎。
俞淕愣住了。
時間似乎也覺得很新鮮,低頭觀察自己的身體,喃喃:“這就是踩在地上的感覺?”
化人後,聲音也收歸一束。從渺茫四散的質感變成了近在咫尺的柔和嗓音。
因為是第一次,祂下意識地就照著最熟悉的少年的臉來捏了。但真的化成人後,又覺得哪裡不太對勁,於是祂再一次調整了自己的外形,這次,是按照祂的直覺和喜好,隨心所欲地在少年的基礎上塑形。
在光芒裡,祂的頭發在迅速生長,麵部輪廓像捏麵團一樣改變。眼睛更加上挑,鼻唇更女性化,肩膀收窄,**翹起,腰部變細……一步步,從清瘦的少年身體變成了少女的身體,長相也和第一次很不一樣了,但看久了,卻仿佛還是和俞淕有某種相似之處。
變來變去,終於覺得滿意了,祂將垂地的頭發撩起,有點苦惱自己似乎把頭發變太長了。
一抬頭,才看到了麵前的少年正麵紅耳赤地瞪著自己。
“你怎麼了?”
化作女性後,祂——不,現在應該稱為她——的嗓音也更柔了。
俞淕有些狼狽地彆開了頭,耳根發紅,低聲說:“您……先穿上衣服,人類是要穿衣服的。”
“真麻煩,我又不是人。”
時間懶洋洋地哼了一聲,一陣絮絮響後,她的身上就多出了一件鬆垮的白衣服。
多了衣裳,少年才慢慢地轉過了頭來。
時間是無形之體時,他和時間對話,一直沒有叫過祂“時間”。通常隻用“您”一字稱呼祂。可現在,祂變成了她,有了人形身體,就好像缺了點什麼。
俞淕問:“人類都有名字。您有過名字嗎?”
時間說:“沒有。我不是人類,我是時間。”
“您是時間,但不妨礙您可以同時擁有一個小名。更何況,您現在是人類的模樣,不如就入鄉隨俗,也擁有一個人類的名字吧?”
“好吧。”時間想了想,無所謂地說:“那我也叫俞淕吧。”
俞淕一愣,就有點兒想笑。他這一刻才忽然發現,時間有些懶,還懶得挺可愛的。
少年抬手,抵在唇邊,輕咳一聲,說:“我和您生活在一起,還用同一個名字,很容易弄淆,我們想一個彆的吧。”
“我喜歡你名字的讀音。”
“那就不換音,換一個字,好不好?”俞淕輕聲說:“換成小鹿的‘鹿’。”
時間並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點頭,說了聲“可以”。
俞淕微微笑了起來,心裡泛過了一絲絲澀甜。
他看過不同的世界古今中外的各種書籍。在他來自的那個世界裡,東方曾有過一個文人,寫道:“為帝迫困於斯,見之汗濕衣襟,若小鹿之觸吾心頭。”
它形容人在極為緊張害怕時,心頭像是有隻小鹿在撞。
但隨著時代變遷,延伸出的詞“小鹿亂撞”漸漸變了味,成了形容男女看到心愛的人時,因為激動而心跳劇烈的詞語。
這是少年的一絲小心機。在她的名字裡,埋下喜歡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