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伯爵(1 / 2)

終場遊戲[綜英美] 係犬 24789 字 4個月前

死寂。

克拉克屏住呼吸,悄悄想。

除了美夢瓶子所帶來的微弱光輝以外,車廂裡再也沒有任何亮光,即使車窗外就是紅豔似火的夕陽,過道兩側的窗簾都被緊緊拉著,乘客們則蜷縮在被單裡,隻在床的角落露出一些個人特征。

抓著被單的手指、模糊的紋身、頭發……克拉克邊走邊停,一邊在心底默默思考剛剛麵對那個小女孩的熟悉感,一邊祈禱自己不會再撞見任何一個認識的身影。

進入這節車廂後,夢境女巫同樣走得十分小心。

有幾次,克拉克都察覺到了她忽然僵住的身體,她的心跳變快,傳遞到他的皮膚上,像一隻蜂鳥在輕盈地振翅。

接著,搭在他臂彎中的這雙手會做出一個輕盈的跳躍,避開地上的瓶瓶罐罐,或者任何會發出聲音的小東西。

——————夢境女巫的裙擺太長了,她幾乎全程都在盯著地麵,確保自己的裙子裡沒有忽然多出哪個沉睡靈魂的所有物。

這條紫色的裙袍,在騎著法杖飛行時顯得有多拉風,日常生活裡就會顯得有多衰仔。

【嘀哩。】

本來把舞台讓給夢境女巫表演的遊戲係統忽然上線,遺憾地嘀哩了一聲。

希斯莉:…………

希斯莉:汪的一聲哭出來.jpg

在第二次跳躍過一個半打開的啤酒瓶,跨過地上亂扔的雜誌後,隻顧著低頭的金發少女,終於毫無防備地一頭撞上氪星人寬闊、柔軟的脊背。

希斯莉:!!!

克拉克:“………”

被忽然當作人肉坐墊的大狗狗沒有回頭查看“被害人”的狀況,第一次延緩了那份細膩的體貼。

高速運轉的大腦嗖然停止,陷入宕機,陌生的觸感反饋回認知係統,導致克拉克停下了前進的腳步。

在他邁出這一步後,有什麼輕輕碰上了他的鞋尖。

“……………”

氪星人的心臟重重向下墜落了一次。

夢境女巫好像察覺到了什麼,她急切地攥住他的小臂,想要上前查看,但被克拉克一手完全攔住,嚴絲合縫地擋在安全的光明線後。

人間之神沉默著,假裝自己的心跳沒有在那一刹那飆升到二百碼,將美夢瓶子一寸寸舉高。

燈光一寸寸落在衣褶裡,落在陌生的手上,照亮了陌生人仰起的臉龐,和那雙空洞、寒冷的眼睛。

一節臥鋪車廂,在有走廊的位置,通常也會有一張方便放置物品的小桌,以及小桌兩側可供折疊的休息位。

這個男人就坐在走廊這邊的休息位上,一動不動。他的西裝看上去極其臟亂,像是從土裡把自己刨了出來,又闖到彆人家的香檳塔裡,來了一次有色液體澆頭。

“……………”

人間之神為此陷入了沉默。

即使在克拉克·肯特最倒黴的日子裡,他大概也沒有像這個男人一樣狼狽過。

克拉克的第一反應是要和他對話,但夢境女巫扒拉他手臂的力道提醒了他,這節車廂裡的規則。

【他不能驚醒這沉睡的靈魂。】

——————但夢境女巫沒有提到過,這裡會有活人。

——————這個男人是醒著的,即使他像一座粗劣製造的蠟像般顏色凝固、一動不動。

除非是為了製止即將到來的暴力訊號,克拉克其實不想貿然碰觸彆人的身體,所以他選擇了比較穩妥的手語。

【你好。】

克拉克做手勢道,【你是誰?請問,你可以挪開一點嗎?】

下一秒,男人的瞳孔微微一縮。

他的兩條裹在西裝裡的、乾瘦如同行屍走肉的手臂緩緩伸出,平展開來,阻隔了克拉克想要前進的道路。

【你想要什麼?】

克拉克木楞地望著他的動作,忍不住又打了一遍手語。

男人和他對視著,眼睛眨也不眨。

在這樣的視線裡,克拉克甚至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直覺:這個古怪的陌生男人並沒有在真正地“看著”他。

那雙漠然的眼睛掃視過人間之神的麵孔,僅僅是為了尋找些什麼。

克拉克:“………”

…………這就是最壞的一種情況了。

克拉克有些不忍地想。

即使他現在被男人攔了路,人間之神依然不想上手扯開男人抓住兩側牆壁的手————美夢瓶子的亮度足夠克拉克看清,那兩隻手已經瘦成了嶙峋的捕鳥蛛狀,上麵青筋暴凸,沉默地講述著男人過去生活中的苦難。

他的指甲上麵甚至有滲入其中的褐色痕跡,根據傷痕來看,那確確實實是男人自己的血。

在確認男人無法被輕易動搖後,克拉克這才回頭查看夢境女巫的方位,並對她露出一副歉意的表情。

【你還好嗎?】

他擔心又愧疚地指指金發少女紅紅的鼻尖。

【我還好。】夢境女巫笑著和他胡亂比劃,【這不算疼,我之前有一次撞在牆上,比這個稍稍厲害一點。】

她的目光漸漸挪到克拉克背後的東西上。

希斯莉:…………

她陷入了“超人為何如此好騙”的沉默中。

即使人間之神一開始阻擋得再嚴絲合縫,他作出手語的過程中,也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些空隙,他這樣一轉身,就把夢境女巫之前偷看到的一星半點變成了七七八八。

美夢瓶子光線微弱,金光在瓶子裡閃閃爍爍,但還是頑強地勾勒出了眼前男人的輪廓。

他過長的頭發,胡子拉碴的臉,肮臟的西裝,以及空洞、寒冷、玻璃綠色的眼睛—————

【它們不是玻璃綠色。】

【在它們微笑時,嫩綠色的春天應當出現。】

希斯莉:……?

夢境女巫即將挪開的眼睛頓住,察覺到一點不對勁,一點一點轉回到剛剛的位置上。

這輛列車、這節車廂,躺在離他們不到兩米的地方的沉睡者們,並不是係統憑空製造出的東西。

“……………”

某段遙遠的存在輕輕一閃,回應了那雙玻璃綠色的眼睛所帶來的呼喚。

被塵封的記憶似乎還帶著濃濃的血腥味,但希斯莉接受了它,沒有選擇再次推開。

內心充斥在奇怪的寧靜中,她坐在空蕩蕩的思維空間裡,撫摸過書本的書脊,準確翻到了寫滿字跡的那一篇。

這是那個總是給她帶書來的男人。

在“白房間”裡,他也是唯一一個不戴頭套的人;他的白大褂前有一個銀色的卡,其他人並沒有;他可以單獨進入“白房間”,其他人似乎沒有這樣的權限。

在第三次實驗室時,希斯莉被拘束帶反捆在車床上,正麵撞上了他的目光。

——————這個男人看著她的時候,眼神裡總是帶著某種柔軟的情緒,奇怪、不忍,甚至愧疚,像書本裡形容的嫩綠色的春天。

在那一天,希斯莉對男人的樣子忽然印象深刻起來。

這和“他的臉孔是否比旁人俊朗”無關,一片灰暗中,他的眼神就會天然比其他人閃閃發亮一些。

漸漸地,希斯莉學會了數心跳。

三千,三萬,三萬六千零八下後,他就會帶著新的書本來見她。

書本可以告訴她什麼是春天,卻沒有告訴希斯莉,為什麼每次男人看見她蹲在“白房間”最近的入口處,都會抱怨著將她拉起,一邊象征性地替她拍拍裙子,一邊從眼睛裡露出不可思議的柔軟亮光來。

“你知道嗎?”

終於有一天,男人對她講述了書本以外的事情。

“我有一個像你這麼大的小女兒,幾年前………”

說到這裡,他就不再往下了,而是衝她笑笑,但希斯莉總覺得,他嫩綠色的眼睛,已經快要滾出淚珠來了。

下一個三萬六千零八,她在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學會了一個嶄新的詞,自顧自決定這作為“安慰”相當合適。

“她去了天國!”

希斯莉記得自己揪住他的白大褂,這樣追著他問,“天國、天國是個好地方嗎?”

男人望著她,張張嘴又閉上,仿佛成了一個風化的滑稽木偶。

“我希望是。”他語無倫次道,“是的,我希望是……”

啪嗒。

一滴水從他的臉頰上滑落,滴在希斯莉手背上。

第一次碰到“水”的希斯莉有點好奇,下意識地湊過去接,於是她的手心裡漸漸有了一小汪水。

冰涼、透明。

———————眼淚原來不是嫩綠色的。

她那時候想。

在她麵前失態地哭泣過後,男人來得就不大頻繁了,可每次來的時候,他都會陪她玩上好長一段時間,有的時候是陪她玩橋牌,有的時候是幫她用書搭起一間小房子。

有的時候,他還會給希斯莉講故事。

講他的小女兒,講她是如何喜歡被父親舉高高在空中飛翔。

講她的童言稚語是想成為一隻能夠長出翅膀的飛鳥。

講他和他妻子去約會時,他的小女兒總是喜歡趴在玻璃窗上,向下欣賞城市裡的景色。

“城市是什麼?”

在聆聽這些故事的時候,難以想象的快樂從希斯莉的胸膛裡竄出,她忍不住問。

男人讓她閉上眼睛,在腦海中想象自己在書本裡讀到的每一樣事物。

在她想象好後,她需要自己用不同的語言複述出來,再由男人向她解釋,這樣的想象是錯是對。

她學習了很多單詞,父親、家人、愛,男人不厭其煩地向她解釋,即使每一遍的意思都不一樣。

“父親———坦誠。”

他說,“父親———愛。”

“家人———陪伴。”

在他這樣垂眸看著她時,希斯莉覺得他又要流淚了。

“愛———溫暖。”

“像衣服、像房間的地磚一樣溫暖嗎?”

她有點迷惑地問。

“溫暖到你不惜一切代價,都想要留住她們。”

男人回答。

他的聲調在說出這些話時顯得無比篤定,就像在說“太陽是熱的”或者“草是綠色的”一樣,於是希斯莉將他說過的話一一記下,當作真理奉行。

希斯莉從來都沒有計算過他來了幾次,就像她明明知道一分鐘心跳有多少下,卻從沒在腦海中計算過這個問題。

隨著他每一次到來,他的笑容越來越蒼白,身上的味道也越來越重——————她後來才知道,那是尼古丁燃燒的氣味。

希斯莉最後一次見到他時,是在她讀完了《愛麗絲夢遊仙境》,又躺在地上,數了三十萬六千零八下心跳後。

他的臉色比“白房間”的牆壁還要難看,讓她跟他過來。

她去了。

地麵上到處都是紅色,有一股蛋白質燒糊了的氣息。

涼氣從腳底一直滲到指尖,希斯莉想要回到“白房間”穿上鞋子,他卻隻是推著她,讓她跑,跑得再快一點。

跑啊。

他的手像冰冷的鋼鐵,推得希斯莉身上的骨頭硌啦作響。

跑啊………快點!

——————不要回頭!

他的呼喝跟在她身邊,像極了凶悍的野獸,絕望、刺耳,讓人遍體生寒。

希斯莉眼前刹那間一片模糊,眼淚刺癢地從臉頰上滾落,痛得她在那一刹那弓下身子,幾乎無法移動,所有事情都發生在一刹那,每一件都讓那時的她完全無法理解。

但她還是繼續向前奔跑著。

嘭。

嘭。

哪怕槍聲在她背後響起。

…………

哪怕痛苦的喊叫聲變調為瀕死的鳴喘。

嘭。

嘭。

哪怕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凍僵了。

希斯莉還記得自己在霧氣裡飛奔,跌跌撞撞,意識模糊卻不敢跌倒,把舌頭和嘴唇咬得稀爛,直到口腔裡的腥味蓋過喉嚨中的血氣。

在跑了很久很久之後,希斯莉終於停了下來。

霧散了,露出後麵她所熟悉的雪白牆壁。她的書籍們以老樣子被丟在地麵上,連同她離開時隨便踢到一邊的鞋子。

腳上沾著已經凝固的血,希斯莉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在那以後,再也沒有人會去白房間了。

站在超人身側,希斯莉盯著那兩片破皮的嘴唇,看著它們如何上下擦碰,風霜揉搽過這雙曾經笑意柔和的薄唇,他們現在乾涸如同冬夜裡的土地。

它們發不出聲音。它們不再年輕。

但男人教過她如何旁人的唇形。

假如雙唇微張,會發出這樣的音節;舌尖上揚、抵住下顎,又是不一樣的聲音…………由於聽不見聲音,希斯莉從來都學得不好,隻能懵懵懂懂猜出一些。

“帶我、”

這個奇怪的男人重複著。

“帶、我、回去。去。我的女兒,跑…女兒…………”

在短暫確認過夢境女巫的身體狀態後,克拉克迅速扭回頭,同樣捕捉到了男人蠕動嘴唇的動作。

他有點不太自在,但還是全神貫注地盯著它的挪動方向,試圖搞清楚男人來之不易的回應。

一股輕柔卻不容拒絕的力量傳來。

克拉克轉頭,金發少女的袍角從他身後劃過,轉而停在他的身側。她終於來到美夢瓶子的範圍,細碎的光暈停留在夢境女巫平靜的臉上。

在他垂下目光時,她同樣回視著他,眼睛裡充滿深紫色的悲憫與憂傷,仿佛石子沒入河流中的漩渦。

【放下燈。】

作為超人,克拉克一向認為排查世界上的不合理性是他的責任。

他不是第一個完美無缺的英雄,也永遠不會是最後一個,他的心軟曾讓他犯下不少過錯,而克拉克已經通過巨大的代價學會了這一課。

可正在此時,少女再次摁下他的手臂。

【請不要再看了。】

她的眼神這樣對他說。

頓了頓,人間之神稍稍怔忪著,還是為這個請求垂下了手臂。

光點朦朧地照亮了車廂裡的地毯,黑暗卷土重來,聽覺、視覺一蓋被死寂吞沒。在克拉克茫然的注視下,希斯莉彎下腰,望著男人空洞的嫩綠色眼睛。

“………帶你回去。”

她和他額頭抵著額頭,無聲耳語道。

【所以果然是某種夢境女巫特有的儀式吧?】

克拉克震驚地想。

夢境女巫第三次碰上他的小臂時,克拉克意識到她的力量在微微上抬,因此跟著抬起了手臂,美夢瓶子的輝光照亮了小小的區域,也照亮了沒有奇怪男人阻隔的走廊。

後者已經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夢境女巫身側。

克拉克:“………!!”

———————這是何等強大的力量。克拉克嚴肅地凝視著夢境女巫平靜的臉色,從心底緩緩升出了某些真摯的欽佩之情。

希·夢境女巫·斯·神秘儀式·莉本身卻並沒有感覺到這絲奇妙的變化。

在獲得死而複生的亡者後,她對於“無人島無傷炸毀”這種級彆的聲勢都可以做到無動於衷,現在隻想光速卸馬甲走上下班路,將克拉克·肯特送回他自己的地盤,最後把亡者拉到亡靈洗剪吹購物一條龍中心,把他打理乾淨,塞滿食物。

後半節臥鋪車廂,人間之神還在儘職儘責地把自己當作人間探照燈,希斯莉則已經開始不動聲色地摸起魚來。

亡者倒是相當適應沒有光線的黑暗,他在黑暗中似乎比麵對光明還要如魚得水,希斯莉想了想這份如魚得水的來由,忍不住覺得有點心酸。

在一路摸索到臥鋪的推拉門後,克拉克第一個拉開了門,並單手撐住了不斷滑動、試圖自我關閉的房門,阻止它以“哐”一聲巨響,磕在臥鋪車廂的門框上(這種事情並非沒有在克拉克的人生中發生過),夢境女巫則繼續站在黑暗中,從左手袖口撕下長長一條寬布,折了幾折,綁在亡者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