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克裡希納的目光中, 黑發的女孩子站在原地,搖搖欲墜。
她的臉頰變成雪的顏色,恐懼地微微睜大眼睛, 像一隻被踢到肚子的小狗, 長發垂在身側,如同濕潮的海藻。
年輕的博士麵帶微笑,向她伸出一隻手,示意她將手搭在他的掌心中。
他耐心地等了一會,直到五根抖抖顫顫的纖細手指輕輕停留在那裡,像一隻警惕的雀鳥。
克裡希納博士紳士地托著她的手, 帶領她朝前方的黑暗走去。
“在你離開的日子裡,實驗室中發生了很多事, ”博士的語氣柔和而輕快, 飄入希斯莉耳廓, “你知道它們嗎,001?”
在他掌心中的五指微微痙攣了一下, 緊張地抓住了他的皮膚,又觸電般鬆開。
——————克裡希納臉上麵具般的微笑凝固了一下。
黑暗中, 他的聲音依舊如常。
“看來你是知道的, 001。”他柔聲說, “但我想, 還有很多東西你是不知道的……比如,我看到了那個你幫助逃跑過的試驗品。”
——————女孩子的手疑惑地顫了一下。
“……你不記得了。”
克裡希納頓了頓, 輕聲笑起來,“既然這樣的話,告訴你也無妨,我看到了002, 它過得不錯————如果它旁邊的同伴有能力救下它的話。”
——————搭在他掌心的手又顫抖了一次,這次是因為恐懼。
“他們找到了一些我原本不希望被看到的東西,001,”像是知道她要詢問什麼一樣,克裡希納博士的聲音的咬字愈發清晰,在黑暗中顯得柔和而漠然,“所以那個試驗品要被銷毀了,很可惜,我本來以為它會學聰明些。”
——————你要銷毀他?
“………”
希斯莉的雙唇無聲翕動了一下。
她忽然間不想聽到任何答案,即使在這樣想之前,她的喉嚨已經乾澀得無法言語。
“你要銷毀我嗎?”
希斯莉最終輕聲問。
克裡希納的掌心似乎僵住了。
她抬頭望著博士的側臉,等待著他的回答。
那張貴公子般的臉龐完全浸沒在黑暗中,沒有在微笑,他冰涼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冰水從頭淋下。
過了幾秒鐘,希斯莉聽見了他的回答。
“你讓我很苦惱,001,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你能不那麼完美就好了。”
克裡希納博士聲音溫柔,“如果你想要得到一個答案的話,根據實驗室的準則,也許會的。”
——————在說出這句話時,他的脈搏十分平穩。
但在幾秒鐘前,希斯莉的手指曾經碰觸著他的皮膚,那絲微弱卻真實的觸感無法在她麵前隱藏。
有一瞬間,她甚至產生了一種直覺:在這個問題上,博士對她並沒有支配權。
“那現在呢?你要帶我去銷毀我的地方嗎?”
希斯莉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跟著年輕博士從容的步伐,完全冰冷的五指則搭在他的手掌上。
頓了頓,她低聲問。
“彆說這種傻話,001。”
也許因為聽出了她話語中拙劣的試探,克裡希納的聲音重新帶上笑意,他的腔調十分輕描淡寫,“我不會那麼快就殺掉你的。好了,在這站好。”
——————黑暗中,博士的手輕輕放開了她。
濃鬱的橙花香味隨即襲上希斯莉的麵孔,讓她猝不及防吸了一口,冰冷而清新的香氣灌入,她剛剛彎下腰咳嗽起來,眼前就闖入一陣雪白的強光。
“我想你還不至於忘記這裡是哪裡吧?”
克裡希納站在她的不遠處,輕聲問。
“………”
希斯莉的腳下踩著冰冷的瓷磚,明明觸感潔淨,發生在這條走廊裡的事卻紛至遝來,清晰得仿佛昨天。
——————那些槍響、血液、喘息和痛吟回蕩在希斯莉耳邊,那時她以為自己在奔向自由,事實上,卻隻是從一個陷阱,兜頭撞入另一個更讓人絕望的輪回。
涼意順著脊背爬上大腦,讓她一時間被凍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欣賞著她臉上的表情,克裡希納博士輕輕笑了起來。
“哦,001,”他笑夠後,感歎似的歎了口氣,“我隻需要看著你,就可以知道:此時此刻,你的情緒是完美的。”
在她的目光中,克裡希納微笑著拍了一下手掌。
“我有很多事情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你,001,我們的世界變了很多……你在外麵的世界裡過得怎麼樣?”
“……這和你無關。”
希斯莉一邊儘可能快地從那種可怕的狀態脫離,一邊提高警惕回答。
“你想保護他們,001。”
克裡希納博士並沒有在意她這樣微弱的反抗,他烏黑的眼眸緊盯著希斯莉的表情,輕聲說。
“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外麵的世界讓你知道了很多新的東西,我看得出來。”
年輕的博士優雅地從口袋中掏出磁卡,在實驗室的大門上輕輕刷過;他將袖子挽了起來,一直扣到小臂處。
“好了,”在門口的裝置變為綠燈時,克裡希納博士將磁卡放回口袋,“我們耽誤的時間太長,從現在開始,你我之前不要再浪費一分一秒。”
他烏黑的眼睛望著希斯莉,目光仿佛在微微含笑。
…
在梅菲斯特從床上驚醒的同一時間,蝙蝠洞裡的警報聲也劇烈地響了起來。
被切斷聯係的感覺,就像流水從指縫中溜走,無論怎樣握緊手掌,都無法抓住真實的觸感。
———————不知何時起,暴雨傾盆而下,淹沒了窗外的韋恩莊園,隻剩雷聲滾滾。
紫發女人原本豔麗的臉孔因為狂怒和恐懼而扭曲,顯出一種猛獸般極端的恐怖,紅絲帶張牙舞爪地在她身後彙聚成蠕動的河流,像是猩紅色的地獄。
大天使也刹那間睜開冰雪般寒冷的眼睛,聖靈之翅瞬間展開,聖光大現,上麵散發出毀天滅地的氣息。
——————一雙手從背後伸了過來,同時抓住紫發女人的紅絲帶和大天使的翅膀。
金發男人沒有戴麵具,他的臉色蒼白如紙,藍灰色的眼睛浸在黑暗中,像異樣、閃著光的黑曜石。
從他的身上傳來源源不斷的鎮定情緒,給另外兩隻希斯莉被暴怒和驚恐填滿的思維稍稍降下溫去。
——————不要驚動父親。
肯冷靜地提醒著已經準備衝下樓去的梅菲斯特和加布裡埃爾。
“…………”
比起梅菲斯特,是加布裡埃爾最先反應過來。
大天使強壓下心頭翻滾的殺意,翻出隱形提燈,將其點燃,將肯和梅菲斯特掩蓋在其中。
幾乎在提燈的火焰剛剛竄起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就出現在房間外麵。
“砰”地一聲,希斯莉的房門就被迪克從外麵撞開,黑發的青年男人臉上失去了麵對妹妹時慣常的笑容,晴空藍的眼睛冷得嚇人,手中的槍則穩穩瞄準著。
布魯斯緊跟著出現在房門前,他的身上還帶著蝙蝠洞裡潮濕陰冷的氣味。
無論是梅菲斯特還是加布裡埃爾,都沒見過老父親臉上這麼風雨欲來的表情。
“她不在這裡。”迪克快步走近他,低聲彙報道,“……沒有掙紮的痕跡,可能是我漏掉了哪些信息。”
“不,”布魯斯沉默了一會,用仿佛在自言自語的音量回答,“你很可能什麼都沒漏掉。”
———————正如迪克所說,這間房間還保持著希斯莉消失前的樣子。
被枕之間有亂糟糟的、被人翻滾過的折痕,床頭櫃上擱著一個空了一半的水杯,空氣中殘留著溫暖的香草氣味,而一條白色緞帶則被留在洗手台上———是希斯莉最常用的那一條。
如果不是因為手鏈的定位消失得無影無蹤,蝙蝠俠甚至會以為,他的小女兒隻是下了樓,此時正在外麵玩耍。
——————像夢裡那樣,他最大的恐懼再次成真了。
在他珍愛的小女兒第二次魔法般回到他身邊時,覬覦著她的黑暗卻不會停下。
她窗外的紅外線儀沒有啟動過的痕跡,監控攝像頭中更空無一物,韋恩莊園的高科技產品,發出警報的隻有那條鑽石手鏈。
“發生什麼了?”提姆也急匆匆趕上樓來,頭上還立著打瞌睡時睡得爆炸的呆毛,“一切都還好嗎——”
“希斯莉不見了。”
迪克瞥了旁邊靜立著的蝙蝠俠,打斷了紅羅賓的話,將他拉到一旁,聲音低了下去。
然而布魯斯已經不再在意他們之間的交談,他匆匆略過兩個兒子,朝著樓下走去,一路回到圖書室。
“布魯斯老爺,希斯莉小小姐———”
阿爾弗雷德已經等在了那裡。
老管家臉色蒼白,目光陰沉。
“我確認過了,她不在。”
布魯斯儘可能簡潔地說。
黑暗的念頭在他心頭翻滾著,他的拳頭在身側越收越緊,直到尖銳的疼痛信號傳遞到大腦,布魯斯才慢慢鬆開手掌。
“希斯莉小小姐還在等待著我們去救她,布魯斯老爺。”
銀發老管家默默注視著布魯斯出現了血跡的手掌,用相當委婉的語氣提醒了一句。
而此時此刻,蝙蝠俠所能想到的,隻有那個惡魔悄然發出過的、似是而非的警告。
“她會被奪走。”
站在充滿陽光的庭院中,非人類生物的唇一張一合,吐出了讓人毛骨悚然的歌謠。
“她會被撕成兩半。”
——————一股強烈的直覺襲擊了布魯斯,這種感覺曾經無數次挽救他的生命,讓他找到哥譚市中那些超級反派的破綻,此時則在提醒著他,那個惡魔一定知道一些什麼。
“阿爾弗雷德,有一件事讓我感到迷茫。”
布魯斯忽然說。
“我一直在您的身邊,布魯斯老爺。”
銀發老管家望著他僵冷的側臉,緩緩回應道。
“你覺得那個惡魔會回應我的召喚嗎?”
布魯斯轉過頭,緩緩問出這個藏在他心底的問題。
——————召喚惡魔的方式有許多種,即使是布魯斯暫時在腦海中能夠想到的,就有在鏡子前點燃蠟燭、用小刀割破手掌、用少女的長發和鼠尾草一起點燃。
可這份獻祭會不會被人回應,卻完全取決於惡魔本身。
窗外的雨模糊了鐵灰色的天空,雷電在天穹之上閃爍著、咆哮著,仿佛野獸的悶嚎。
“那個惡魔究竟是個就地起價的奸商,卑鄙無恥的小人,毫無感情的惡棍,”說到這裡時,布魯斯頓了頓,“還是對希斯莉有不超過界限的友誼,我隻需要一個問題,就可以猜測出其中的答案。”
“………”
房間陷入沉默。
銀發老管家富有深意的目光輕輕掃過,和蝙蝠俠的在半空中相撞。
片刻後,老管家輕輕點了點頭,同意了蝙蝠俠的話語。
“是的,布魯斯老爺,”阿爾弗雷德低聲道,“我也這麼認為。”
接收到他的目光,銀發老管家繞過布魯斯,來到那個隱藏著秘密的古典座鐘麵前,身體前傾,將座鐘原本用於報時的玻璃罩一點點撬開,露出裡麵的東西。
———————戴上橡膠手套,阿爾弗雷德托著那柄光芒晦澀黯淡的小刀,將其遞給布魯斯。
拿在手裡,布魯斯展開左手,將刀刃朝著掌心的方向摁了過去。
觸及靈魂的疼痛從上麵傳來,看似生鏽的刀刃卻刹那間劃破了蝙蝠俠的皮膚,讓鮮血一滴滴滾落在阿爾弗雷德帶來的銀碗中。
邪惡與不詳的氣息刹那間衝破無形的空氣,圖書室裡的燈光毫無緣由地晃了晃,仿佛有什麼詭秘的存在穿透陰影,即將因為這份鮮血淋漓的獻祭出現在人世中。
在即將抵達布魯斯麵前時,這股邪惡的氣息忽然僵住了。
亞巴頓從陰影中陡然降臨,他蒼白的手掌抓住這隻和他不同等級的惡魔,像撕紙一樣用力撕碎。
“我允許你覬覦他了嗎?”
他恨聲問道。
低等級惡魔的鮮血刹那間崩裂,連聲哀嚎都沒來得及發出,它的血液散發出濃鬱的血腥味,當事人卻不顧冰涼的黑血從指尖與胸口滴落的觸感,直接回應了老父親的召喚。
亞巴頓能感受到的召喚停頓,布魯斯和阿爾弗雷德自然也感覺得到。
當地獄的君主跨出召喚陣時,布魯斯和房間那頭站著的阿爾弗雷德不動聲色地交換了一下視線。
——————他賭贏了開局最重要的50。
——————惡魔回應了他的召喚。
“中午好,先生,”這個俊美的非人類生物站在他麵前,微微鞠了一躬,“有什麼是我能幫到您的嗎?”
“希斯莉不見了。”布魯斯直接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你肯定明白發生了什麼,告訴我。”
站在他麵前的惡魔陷入了沉默。
在燈光再一次亮起時,布魯斯終於看清了這個生物的不同尋常:亞巴頓臉色蒼白,眼睛則顯出某種狂躁的黝黑,他雖然麵帶微笑,但那微笑已經凝固成了一張麵具,薄薄地遮掩著他的真實情緒。
“卑賤惡心的存在總是會覬覦寶物的,”亞巴頓輕聲說,“尤其是那些自以為自己才是寶物發掘人的老鼠,他們鼠目寸光,卻充滿令人惡心的決心。”
電光火石間,布魯斯的大腦飛速運轉,幾條線索被他勾在一起,有些來自克拉克的訊息,有些則來自希斯莉自己,形成了一條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的猜想。
——————克拉克曾經提到過,實驗室中有著韋恩大宅的微縮模型。
如果那是一隻眼睛,那麼,是那隻眼睛抓走了希斯莉嗎?
“告訴我更多的東西。”布魯斯沉聲道,“你想要什麼?”
地獄的君主默默凝視著老父親鋼藍色的眼睛,做了個“抱歉”的動作。
“我嗅到了‘惡’的氣息,”他低聲說,“甜膩的,徘徊在某一間臥房的上空———那隻老鼠並沒有擄走她,它降臨在了珍寶身邊。”
在韋恩莊園上空,布魯斯和阿爾弗雷德所察覺不到的地方,亞巴頓可以看見那團在逐漸消散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