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抗拒(1 / 2)

林秀木在巨漩渦中搜尋了一夜。

東麵的天空開始泛起淺白色,海與天交接之處,一道紅色霞光漸漸鋪滿了海平線。

“眉雙……眉雙……”

蘊足了靈氣的呼喚聲在破碎歸墟內繚繞。

“我知道你還在這裡……不要躲了……出來見我。”

回應他的,隻有純黑的虛空裂縫吞噬雷電時響起的“劈啪”聲。

林秀木之所以毫不猶豫地滅殺了祭淵,並不是因為它胡言亂語,而是因為它敏銳而精準的探測能力。

找到眉雙屍骨的霎那,林秀木心神有過短暫的恍惚,以為自己錯怪了眉雙,以為之前那個驅禦女屍攻擊淺如玉的人並不是眉雙——畢竟她都已經死了幾十年了,連屍骨都在血海中化成了邪物,不是麼?

那一瞬間,他曾為自己對道侶的不信任而感到慚愧欲死,若不是魏涼及時出手,林秀木心神恍惚之下,說不定就真的隨眉雙去了。

但,就在將骷髏的指骨從胸腔中抽|出|來之時,看著滲滿衣襟的鮮血,林秀木忽然意識到了另一件事情。那就是他本人,林秀木,在這個世界裡也早就是個死人了。他親眼看見了自己是怎麼死的。

然而現在,他仍然站在這裡,會受傷,會流血。

既然他能出現在這裡,那麼眉雙,又為何不能?所以,之前的判斷並沒有錯,那個攻擊淺如玉,又將自己引至破碎歸墟的女人……正是眉雙!和自己一樣,穿過九十餘年時光,來到了後世的,眉雙。

眉雙為何會來到這裡,為何被一個殘魄喚作“眉娘”,為何要禦馭一具女屍攻擊淺如玉,為何又將自己引到破碎歸墟……這些問題的答案,林秀木隻願自己一個人知道。

他不願讓外人插手自己的家事,更不願讓旁人在背後妄議自己妻子的品行。

而祭淵的尖叫,更是敲響了他腦海中的警鐘。這個魂魄比任何人都要敏銳太多了,眉雙屍骨尚在血池之下時,它便已經發現了她的存在,而自己,卻直到那具屍骨將皮肉褪|儘時,才從骨骼上的種種細節處辨認出自己的妻子。

留著這個魂魄,雖然有助於尋找眉雙,但,也會將這個秘密暴|露在魏涼的麵前。

所以林秀木毫不猶豫地滅掉了它。

“眉雙……出來見我。”

林秀木的眉宇之間隱隱帶著一絲焦灼。

所過之處,他的袖中都會灑落細|碎的微芒,像是隨風飄灑的蒲公英種子一般,不動聲色地掌控住整片區域,漸漸向著更遠處擴散。它們極為細小,隱匿在天地靈氣中很難被察覺,就算察覺,也必定會有所遺漏。

既防著被人追蹤,又能用來尋人。

“眉雙……彆躲了,我知道你就在這裡!你是要等我親手把你抓出來麼!”

破碎的風中,林秀木的身影忽然一滯。

逐漸飄遠的靈種上清晰地傳來了動靜。有人觸碰到它們了!

林秀木沒有轉身,一對雪白的紗袖在風中展開,身形由前衝轉為倒掠,雙袖在風中舞動,幾次瞬閃之後,人便出現在了動靜傳來的位置附近。

剛一落定,林秀木的瞳仁便劇烈地收縮起來——此地距離那帶著毀滅氣息的灰色“龍吸水”,竟已隻有百八十丈遠了。

他下意識地隱匿了身形和氣息,沒有貿然現身。

他小心翼翼,不敢把那個滿身秘密的妻子逼急了,他怕她寧願投進這灰柱,也不願麵對他。

定睛望去,最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男人。

看見這個男人,林秀木的眸光微微複雜了一瞬。

王衛之。

在茶樓時,林秀木曾見到王衛之把暗境地圖交給柳清音,然後放下話,說要替她去取飛升的機緣。取飛升機緣,為何會來到這裡?難道飛升的機緣,便在蓬萊遺址中麼?

林秀木唇角浮起冰冷的笑意。

這所謂的機緣還能是什麼?定是蓬萊覆滅也無法抹去的不滅印痕了。

看到破碎虛空中殘留的畫麵之後,林秀木已能確定,蓬萊覆滅並不是因為靈蘊耗儘,而是有人試圖以強力奪取那枚印痕,不慎引發了靈爆。

知道蓬萊的核心樞紐藏於何處,又能夠順利進入那個地方而不觸動任何禁製的人……世間隻有三個。

一個是早已不問世事,深居簡出,一心等著抱孫子的蓬萊老尊主,林秀木的親爹林黃泉——正是他撿到荒川的不滅印痕,一手建起了蓬萊。

另一個是林秀木本人。

還有一個,便是蓬萊女尊主,眉雙。

林秀木甚至找不到一個自欺欺人的理由。

除了她,還能是誰呢?

垂在紗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這一瞬間,林秀木心頭百感交集,心緒竟是難以言說。所以,之前蓬萊三次動|蕩,並不是因為靈蘊不足,而是這個竊賊,已在頻頻嘗試奪走蓬萊的根源。

眉雙……眉雙……

她是他指腹為婚的妻子,生在蓬萊,長在蓬萊,與他一起長大一起修行,形影不離。

她明豔活潑,雖然嘴上每天嫌棄他像個悶葫蘆,說他三槌打不出一個屁,火燒眉毛還要先施個禮,但其實他知道,隻要站在能看見他的地方時,她的目光從來也不肯從他身上離開半刻。

在她眼睛裡,所有的一切都隻是他的背景板而已,他是她的中心,他的身影永遠印在她的瞳仁正中,仿佛他已經刻在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上一般。

他,也從來沒有過彆的念頭。雖然他的性子天生冷淡,無法像她那樣,那麼熾|烈地將心捧到愛侶的麵前,但他知道他是在意她的,她就像是他的血,是他的骨,是他的眼睛,是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知道他和她會相伴一世,除了孩子之外,他們之間永遠不會出現第三個人。而他,將永遠是她世界的中心,是她生命的意義。

他一直都是那麼篤定的。

發現她禦屍攻擊淺如玉,他還可以自欺欺人地認為她是在吃他的醋,可是到了現在,事實已經血淋淋地擺在眼前。

眉雙絕非善類。

但,無論蓬萊覆滅真相如何,既然此刻蓬萊尊主林秀木站在這裡,那麼,沒有人可以當著他的麵奪走蓬萊的根基,或是,傷害他的人。

忽然,林秀木敏銳地察覺到了來自下方的動靜。

他的心中忽然掠過一道靈光,不動如山的身影,不禁微微晃了一晃。

原來,他離她曾那麼近,隻差一點,就能親手捉到她了。

昨日,眉雙必定就潛在那血池之下,所以那個桃木人偶才像是發了瘋一般往裡麵撲——在那具巨屍爬上來時,桃木人偶的反應明顯要小很多,顯然眉雙屍身對它的吸引力,遠遠不及活生生的她。

下一瞬間,他心中的猜測得到了證實。

隻見一道纖細曼妙的身影從洋底石山中飛掠出來。

陽光灑在她不著寸縷的身體上,發出細細|碎碎的微光,好像把她變成了一個晶瑩剔透、純潔無暇的琉璃娃娃。林秀木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身上為什麼沒有衣裳——她的衣裳被她脫下來,穿在那個木頭傀儡身上,當著他的麵躍入虛空裂紋中,隻給他留了一片衣角。

而她,卻已在留下傀儡之後,赤|身潛入了海洋底下的血池中。

她去那裡做什麼?林秀木的腦中剛浮起這個問題,答案便自動撞入了他的眼睛。

隻見眉雙的手中握著一枚菱形的晶狀物,此物在視野中時而浮現,時而消失,正是被鑲嵌在蓬萊仙島的核心樞紐處,維係這一方仙境的不滅印痕。

所以,用傀儡調開林秀木之後,眉雙潛入血池,為的是,尋找不滅印痕。

林秀木怔怔張開口,仿佛想說句什麼話,但噴|湧而出的,卻是一口至純至豔的心頭血。

“眉……雙。”

他無法再隱匿氣息,一步從藏身之處踏出。

他絲毫沒理會周遭的虛空裂紋,從中直直穿了出去,眨眼之間,身上便出現了數道縱|橫交錯的血痕,染紅了雪白的輕紗。

他嘴唇顫抖,目光死死鎖住那道頓在半空的身影。

眉雙第一眼並沒有看見林秀木,因為她的去路已被王衛之堵住。

“誒嘿……咦?”王衛之道,“還真是金蟬脫殼啊,連殼子都換了。臥艸你還脫了衣裳!”

眉雙看著王衛之,麵無表情,眼尾卻有風情閃爍。

飽滿的雙唇輕輕一分,赤|身女子的聲音仿佛帶著鉤子,直直鉤進人的心底。

“嗯?英俊的小郎君,你是在等我麼。”

若是林啾聽到這個聲音,她必定會發現它十分耳熟。

林秀木的心重重一沉。

這是眉雙的聲音,卻不是她的語氣。

王衛之怔住,愣愣道:“你是……蓬萊女尊主,眉雙?!”

“正是妾身呢。”眉雙揚起一條藕臂,將飄到身前的長發撥到了腦後,“你想對我,做什麼?”

說話時,身軀已瞬移到了王衛之麵前,一根蔥般的玉指勾住了他的下巴,吐氣如蘭。

“嗯?”

王衛之隻覺鼻腔發熱,雖然心中無甚波動,但身體卻極為誠實地作出了反應。他的嗓子變得又乾又啞,喉結不停地上下滑動,血液不受控製地向著難以言說之處湧去。

王衛之並不是沒有見過女人,在“愛上”柳清音之前,他也曾經風流荒唐過,以彌補雙親不在的空缺。

他知道自己並不是見到個果女就昏頭的人,他能感覺到,這個女人帶著一身血腥味。他也知道,她另外那隻手裡拿的,正是他苦苦尋找的不滅印痕。

然而,就在那個女人對他伸出手指時,他渾身一顫,就像是中了蠱一般,身體僵硬無比,隻能梗著脖子,強行將靈氣置於身前,防著她出手攻擊。他能感覺到,這個女人引動了他身體最深處的某些東西,這種身不由已的感覺,就像是愛……

她看著他的眼睛。她那雙琥珀色的大眼睛裡,仿佛有幾點流星在旋轉。

“嗯?想對我做什麼呢?不要緊,都可以的。現在你隻要幫我解決一個人,然後,我便任你……為所欲為。”

她的唇幾乎貼到了他的臉上。

王衛之的眼睛漸漸失去了焦距:“……行吧。”

林秀木在一旁看著,忽然仿佛溺水多時的人得了一口新鮮空氣般,隻見他張開了口,喉嚨裡溢出一聲低|吼。

“呀——”

眉雙轉過頭。

便看見林秀木渾身浴血,雙目發直,一步一步,踏著虛空走向她。

他的身上滿是被虛空裂紋切割出的外傷,無數藤蔓伴著鮮血自他體內湧出,在他周身肆意張揚,帶著令人心驚的毀滅氣息。

“林秀……”眉雙的眼神恍惚了一瞬,“你,你怎麼了……”

自從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林秀木的上下牙齒就一直在輕輕碰撞,聞言,頓時咬碎了一顆牙。

林秀,林秀。

隻有眉雙,會這樣親昵地喚他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