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我就說一件你們都知道的事。”明華章手中握著橫刀,緩慢在隗墨緣、隗朱硯麵前踱步,轉到他們背麵時,他猛不丁說,“隗白宣還活著。”</p>
他清晰地注意到隗墨緣、隗朱硯都瑟縮了一下,明華章便知道自己猜對了。</p>
他實在愚蠢,竟然</p>
犯了這麼顯淺的錯誤,還需要明華裳來指正。</p>
明華章繼續說:“那天你來給隗白宣送飯,強行破門後,其他人看到隗白宣躺在地上都不敢靠近,唯獨你上前查看。你自然看出了那是具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的木偶,但你沒有聲張,而是決定配合她,聲稱她死了。”</p>
隗墨緣身體已經完全僵住。明華章走到隗朱硯身後,隗朱硯脊背緊繃起來,仿佛都感覺到橫刀的涼意順著她脖頸攀爬。</p>
“至於你就更拙劣了。隗家的木偶開始亂跑,私底下傳出木偶鬨鬼的風聲,有一個木偶握著刀出現在你床頭可能是事實,可能是巧合,但你從此之後便能看到鬼了。你屢次當著眾人的麵演一出大戲,說你看到了隗白宣的魂魄。誰會懷疑一個和隗白宣有情仇的女子呢?所有人都相信了你的謊言。”</p>
隗朱硯身體細微顫抖起來,而這時,明華章終於走到她麵前。隗朱硯仿佛已經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僵直地垂著頭,視線裡隻能看到一截玄黑繡鴟梟紋的衣擺,和乾淨的皁皮靴。</p>
“我很好奇,為什麼?”</p>
隗朱硯咬著唇,並不肯說。明華章歎了一聲,說:“我給過你機會的。”</p>
他緩緩抽刀,刀光如雪,整間屋子似乎都被映亮了。他抽刀緩慢,揮刀卻猝不及防,雪片般的寒刃徑直朝隗朱硯纖頸砍去。</p>
變故毫無預兆,眾人都吃了一驚,室內外猛然傳來兩道尖叫:“不要。”</p>
一聲是隗墨緣,另一聲……</p>
躲在人群後的明華裳回身,朝外看去。</p>
一個形容狼狽的女子出現在門口,她麵容僅稱得上普通,全身上下隻有眼睛還算明亮,稍稍加分。此刻她跌坐到地上,連那雙眼睛也黯淡了。</p>
明華章毫不意外地收刀,雖是提問,但語氣十分肯定:“隗白宣?”</p>
一切都在明華章預料之中,他抽刀緩慢,就是為了留出時間讓隗白宣掙紮,而最後猛地出刀,則是趁她愧疚心最強的時候刺激她,讓她情感壓過理智,衝動壓過自保,跑出來自首。</p>
隗家宅子這麼大,周邊又全是樹,想在不引起執金吾注意的情況下搜家太麻煩了。最好能讓她主動走出來。</p>
明華章歸刀入鞘,寶刀寒鋒凜凜,歸鞘發出清越的吟聲。明華章道:“你果真沒死。隗白宣,你涉嫌重罪,還有什麼話可說?”</p>
隗朱硯心理終於被擊潰,嗚嗚哭出聲:“既然你已經逃出去了,何必還回來?”</p>
隗白宣看起來並不領情:“要你假好心,裝模作樣。”</p>
“差點忘了你。”明華章不緊不慢走到上座,掀衣坐好,從容道,“如果說隗白宣畏罪潛逃還有情可原,那你為什麼要助她為孽?”</p>
隗朱硯眼眶流下兩行淚,泣不成聲說:“我希望她如願。”</p>
這個理由無疑讓所有人都怔了怔。任遙靠在門上,抱著手臂看向前方,江陵越來越聽不懂了,悄悄問明華裳:“她什麼意思?”</p>
明華裳暗暗歎息。最初聽到這樁離奇的木偶鬨鬼案時,他們所有人都以惡意度人,羅列出許多種可能的情況。他們唯獨漏了一種,若人心是善的呢?</p>
隗墨緣隱瞞屍體情況,不是為了賊喊捉賊;隗朱硯白日見鬼,不是因為做賊心虛;花奴行蹤詭異,也不是見色起意。</p>
那隻是人心最淳樸的善意。她已經過得夠苦了,他們都希望她如願。</p>
隗墨緣看到木偶的那一瞬就猜到隗白宣想假死,可是他沒有拆穿,因為他也憐惜這個命運多舛的師妹——也就是他前師伯的女兒。若當年大人們沒有動那些齷齪心思,他們本該是青梅竹馬。</p>
隗墨緣將身後的下人都打發走,就是怕人發現屍體的端倪。還沒等他想好怎麼做,屍體便失蹤了。</p>
其實這很好實現,正常人看到死人都會驚慌失措、本能逃跑,隗白宣本人隻要藏在工坊裡,等外麵的人被屍體嚇得四散奔逃後,她再將木偶拆成一塊一塊的,隨便扔在木偶堆裡,便能神不知鬼不覺“消失”。</p>
畢竟,隱藏一片葉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它放在森林裡。陰暗詭異的木偶堆,除了她這個製作者,還有誰敢細看?</p>
之後隗白宣趁混亂跑出工坊,隗家到處都是樹叢和空宅,並不難找藏身之地。她借著自己對隗家和木偶的了解,在各個地方放木偶,製造木偶活了的假象。</p>
其中她報複的重點對象——隗朱硯似乎格外容易嚇唬,沒多久,隗朱硯就精神失常,</p>
瘋瘋癲癲地說自己看到了鬼。</p>
其實,並不是隗白宣的嚇人手段多麼高明,而是戲裡的人不願意拆穿罷了。隗墨緣雖然沒有告訴隗朱硯實情,但隗朱硯看府內蛛絲馬跡,也不難猜出真相。</p>
如果這時候她去和師父舉報,那她就能永遠解決掉隗白宣這個情敵了。</p>
可是隗朱硯沒有。</p>
隗朱硯淚如雨下,捂著臉說:“師父和師兄都不告訴我,其實我能感覺到。師父對她的態度很奇怪,她身上時常會多一些莫名其妙的淤青。她往我房內放木偶的時候,其實我醒來了。當時我心驚膽戰地想,她是不是想給我一刀,但她隻是將刀子塞到木偶手裡,用木偶的臉對著我。她到底犯了什麼錯,她最大的惡意,也不過是嚇唬嚇唬我。所以我就想,如果這是她的願望,讓‘隗白宣’死,活著離開師父的掌控,我願意讓她如願。”</p>
任遙麵露動容,鼻子發酸,悄悄撇開視線。江陵想過許多離奇的、黑暗的可能,怎麼都沒想到,真實原因竟如此簡單。</p>
明華裳看著這一幕,暗暗歎了一聲。</p>
隗白宣已經徹底呆住了,怪不得她覺得事情進行得特彆順利,她用木偶以假亂真沒人發現,在宅子裡裝神弄鬼沒人發現,藏在空屋裡十來天,也沒人發現。原來並不是他們蠢,而是他們故意裝中計。</p>
隗墨緣本來不肯鬆口,到這一步也撐不下去了,同樣落淚道:“二師妹,我對不起你。我明明知道你就是師伯的女兒,可是我不敢說,不敢反抗師父。師父讓我娶你,我出於對你的愧疚也沒敢拒絕,我還對不起朱硯。”</p>
隗朱硯聽後淚如雨下,和隗墨緣抱著哭成一團。隗白宣癱在地上,已經呆滯了。</p>
“你說,我是誰?”</p>
“師父早年曾在傀儡班唱戲,你是他師兄的女兒,本姓吳,小名綏綏。當年你並不是意外走丟,而是師父嗓子被毒啞後懷恨在心,指使人牙子將你拐走了。”</p>
隗白宣微張嘴,想罵沒有立場,想哭卻發不出聲音。</p>
怪不得她覺得師父對她有一種難言的惡意,怪不得師父明明不喜歡她還要折辱她,原來,惡果早已注定。</p>
她想到自己這些年為奴為婢,當牛做馬,她以為自己天生命賤,原來,她也是有家的人嗎?</p>
隗白宣終於哭出聲,痛苦地嘶吼道:“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我!”</p>
耳邊儘是隗白宣痛苦的質問聲,明華裳轉開眼睛,不忍再看。</p>
一直被關在屋外的花奴終於除去了塞嘴的布團,他早已淚流滿麵,踉蹌著摔過來:“綏綏,對不起。是阿父對不起你!”</p>
屋內哭聲暫息,隗白宣震驚地看著花奴,就連隗墨緣也是一臉不可置信:“大師伯,你……”</p>
他印象中的師伯吳箜是出名的美男子,當年姿容比師父還要強上三分。師伯一直自視甚高,所以後來被師父超過時,才會那般不甘。</p>
以致於入了魔障,竟然給隗嚴清的茶水裡下藥,毒毀了隗嚴清的嗓子。</p>
隗嚴清在巔峰處被人打落,身體都沒養好就被趕出戲班,寒冬臘月連個容身之處都沒有。隗嚴清因此記恨上了吳箜,想出毒計將吳箜的女兒拐走。</p>
若時間能回溯,一切悲慘的根源,就在於吳箜放任嫉妒之惡,遞給師弟的那一碗毒茶。</p>
後來他也遭了自己的報應,他失去了女兒,戲班樹倒猢猻散,他在追尋人牙子的途中墜下山坡,被利石劃傷了臉。等傷痊愈後,臉上就留下蜈蚣一樣的疤痕,再不複曾經的美麗儀容。</p>
隗墨緣聽到吳箜的話,仔細去看他的五官臉型,果然辨認出熟悉的影子。他駭然:“師伯,您怎麼成了這副模樣?”</p>
都說眼見為實,其實眼睛才是最會騙人的,吳箜穿著體麵的衣服時,人人都會注意他的姿容儀態;但他變得一臉傷疤、衣著落拓時,根本沒人會看他的臉,更不用說辨認他的五官。</p>
也實在可笑,一個和隗嚴清有著深刻淵源的人,竟然在隗嚴清手下做了許久的花奴,日日打照麵,卻無人發覺。</p>
吳箜跪在地上,深深抱著頭,說:“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最開始沒有動邪心,沒有下手害人,那我們現在還在太原唱傀儡戲。戲班子可能紅紅火火,也可能門庭冷落,但至少我們一家團圓,師弟不用受奔波流離的苦楚,你和綏綏</p>
也能安安穩穩長大。報應,這都是我的報應啊,活該我不得往生!”</p>
隗白宣瞪著吳箜,震驚得無法言語。</p>
她向來厭惡這個又老又醜的奴仆,意識到他可能對自己有心思時,更是惡心得隔夜飯都要吐了。</p>
看到他,隗白宣就能想到自己,她肖想大師兄時,是不是也是這副惡心嘴臉?</p>
可是她假死後需要有人為她遮掩,所以她還是忍著不適找上花奴。意外的是,花奴並沒有趁機要求更惡心的事情,他隻是幫她送來飯,遠遠看著她吃完,然後就收拾碗筷離開,似乎沒有更進一步的意圖。</p>
隗白宣想不明白,但這終究是好事。她完全沒料到,不,她壓根想都不會想,他竟然是她的父親。</p>
深堂陰暗,樹影幢幢,穿堂風如鬼哭嗚咽。寂靜中,一道優雅散漫的聲音打破凝滯:“真是一個感人的故事。可惜不得不打擾一下,他醒了。”</p>
眾人齊齊抬頭,這才注意到西牆立著一座巨幅屏風,後麵隱有人影晃動。隻不過這裡一直隱沒在黑暗中,眾人又盯著隗白宣等人,這才沒人注意。</p>
謝濟川拖著一個黑影走出來,他隨意將對方扔在地上,刀尖一挑,就將下方的繩索勾斷。</p>
隗嚴清雙手獲得自由,立刻抽出嘴裡的布團,指著吳箜怒罵道:“吳箜,你還敢來見我!我殺了你!”</p>
隗嚴清說著撲上去,用力掐著吳箜的脖頸。吳箜多年奔波,身體早已被耗空,猝不及防被隗嚴清撲了個正著。</p>
吳箜被掐住脖子,隗嚴清借著體重優勢往下壓,很快吳箜就開始翻白眼。</p>
隗白宣還在糾結麵前這個人是不是她的父親,如果是的話她要不要認,她還沒想出結果,但吳箜被掐的這一刹,她的身體自動做出回答。</p>
隗白宣撲過來,新仇舊恨一起爆發,又抓又撓地打隗嚴清:“你放手!”</p>
隗墨緣和隗朱硯都嚇了一跳,他們焦急地看著,拿不準幫誰。</p>
隗嚴清終究不敵兩個人的力氣,被隗白宣推開,他看似氣喘籲籲地被摔到一邊,沒想到趁著隗白宣去看吳箜時,他猛然從袖中扔出一枚東西。</p>
那東西觸地一聲巨響,立刻放出白煙。明華章臉色頓變,高聲道:“小心有毒,後退,掩住口鼻。”</p>
明華裳本來就站在門口,變故發生的那一刻任遙眼疾手快,一手拎著明華裳,一手拎著江陵,將他們兩人拽出屋子。</p>
明華裳捂著鼻子,被夜風嗆了一口,咳嗽著說:“不好,隗嚴清要逃!”</p>
等白煙散後,任遙第一個跑回屋內,可是地上隻剩下同樣東倒西歪、咳嗽不已的吳箜父女、隗墨緣和隗朱硯,隗嚴清已不見蹤影。</p>
任遙臉色極差,忙活了一晚上,最後卻被他跑了?</p>
明華章還算沉著,冷冷下令:“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