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飯時,師雁行就把這事兒當笑話說給江茴聽,把她也給氣笑了。
“還真拿自己當人物呢,”江茴罵道,“倒不是自賣自誇,若你真想找,莫說秀才,便是舉人也配得上!”
什麼東西嘛!
秀才聽著榮耀,也隻是聽著罷了,就是雞肋!
每月沒有進賬不說,還得維持最基本的體麵,又要想著往上考,花銷不斷。
多少人到死都是個窮秀才。
為什麼窮?
考窮的!
眾人說笑一回,下午師雁行又去見最後一個。
倒是有了點驚喜。
來人叫孟暉,今年一十三歲,他考中秀才三年了,卻一直沒去府城考舉人。
據裴遠山說,其實他的才學已有些水準,需儘快下場一試,即便不能高中,攢些經驗和心得也是好的。
“最多兩屆,此人必中舉人。”
但孟暉一直沒去考。
裴遠山問過原因,孟暉也坦白了自己的貧窮。
“不瞞先生,實在是考不起。”
若真要下場,頭一個,一兩的保銀他就拿不出來。
鄉試要去府城,他雇不起車,隻得步行,往返少說兩個月。即便自己不進行任何社交,不生病不受傷,光期間吃喝住宿各項加起來,就得小三兩!
兩邊一加,光明麵上的開銷就有五兩!
可翻遍整個孟家的家底子,都湊不出這麼多銀子。
即便有,他也不忍心因為自己,讓全家老少都去喝西北風去。
“故而學生想等一等,等什麼時候火候到了,能一擊即中,再去。”
孟暉的想法很樸實,就是我折騰不起,隻能儘可能壓縮次數,最好是一次就中。
之前先生們不知道,知道時卻已錯過上回鄉試,隻得再等三年。
才學究竟如何,師雁行暫時不得而知,但孟暉的態度她很喜歡。
進門看清彼此後,孟暉難免有瞬間驚愕,但很快就調整過來。
他先行了個見麵禮,開門見山地問道:“多謝姑娘,不知姑娘想讓我做什麼呢?”
師雁行避開,受了半禮,又還禮。
聽聽這話問的!
多好!
同樣是猜到這資助有所圖,但王玫上來就是“你饞我的身子”,而孟暉卻是“我能幫你做點什麼”。
師雁行請他坐下,又讓上茶,待潤了唇舌,這才道:“先生如此坦蕩,實在令人佩服。”
孟暉順了順洗得泛白的長袍,坦然道:“人窮則誌短,如今我既伸手向人要錢,難不成還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不過自欺欺人罷了。”
“先生會有個好前程的。”師雁行說得很認真。
知世故而不世故,精明卻不油滑,這樣的人很好。
隻要給他機會,一定能趁勢而起。
孟暉拱拱手,“那就借姑娘吉言。”
他比誰都想高中。
頓了頓,孟暉又認真承諾,“如今我家徒四壁身無長物,無以為報,但若來日得勢,隻要不違背天地良心,必報姑娘今日大恩。”
天下沒有白給的炊餅,他既領了情,來日自然該回報一一。
“不違背天地良心”……
師雁行禁不住笑起來。
他是讀書人,按理說應該像王玫那樣將“律法”“朝廷”掛在嘴邊,縱然起誓,應該說諸如“不違背律法朝廷”“不冒犯龍威”之類的話。
但孟暉沒有。
真有意思。
這就意味著,將來的某一天,他可以幫忙做些不那麼光明的事情。
真是個通透而現實的人才。
師雁行心滿意足,再一次感慨道:“先生來日定會有大好前程。”
孟暉拱了拱手,沒有過分謙虛。
他也希望如此。
“至於報答,”師雁行想了下,說,“現在談這些為時尚早,我隻希望先生早日得償所願,到那個時候再談也不遲。”
孟暉點頭,“也好。”
現在的他,確實沒什麼承諾的底氣。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快,簡簡單單幾句話就搞定了,師雁行頓覺神清氣爽。
“從今往後,先生一路的費用都由我承擔,除裴先生外,外人不會知道。”師雁行正色道,“我會資助先生包括並不僅限於路費、住宿費,甚至必要的社交費用,希望先生不為瑣事發愁,能將更多的心神放在正道上。”
“至於日後的人情往來,我們也可以商議,”師雁行說,“但我需要看到成效。”
孟暉放在膝蓋上的手指迅速蜷縮了下,麵上微微做燒。
老實講,這樣赤/裸裸地將讀書科舉當成買賣,擺到明麵上來談,哪怕心裡認了,可真做起來時仍有些不習慣。
但這是沒法子的事,他沒有錢,他需要錢。
縣學的先生們憐惜他,可好多先生本身就不寬裕,況且伸手接了一次,以後還能厚著臉皮繼續扒在先生們身上吸血嗎?
他不忍心。
但這位師姑娘的資助就不同了。
他們都有所圖,各取所需……
“後年便是鄉試,”孟暉用力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一字一頓道,“我必中舉。”
有了錢,他就能安心讀書,放心考試了。
師雁行喜歡有野心的人。
“好,那我就靜候先生佳音了。”
離開時,孟暉忍不住問了個早就想問的問題。
“敢問姑娘是裴先生的什麼人?”
這個問題,之前的三名秀才都沒問過,師雁行也沒主動說。
“我是先生的弟子。”師雁行坦然道。
孟暉低低啊了聲,又笑,“果然如此。”
說來也是巧,之前他去找裴遠山答疑解惑時,曾無意中看見師雁行出入,當時就有了猜測,剛才進門見是她,這份猜測便已隱隱有了答案。
見他笑容中隱約帶著幾分苦澀,師雁行也大大方方問:“先生似乎不太喜歡這個答案。”
孟暉的表情漸漸複雜起來,過了會兒才實話實說:“其實之前我曾想拜裴先生為師,但他說不收。”
“為什麼?”師雁行來了興趣。
孟暉沮喪道:“他說我向學之心不誠。”
師雁行哦了聲,有點明白了。
孟暉固然喜歡讀書,但更看重科舉,非常渴望出人頭地,確實不太符合裴遠山收徒的標準。
“為什麼?”
話趕話說到這兒,孟暉已經有點激動了。
“你是不是想說,裴先生說你向學之心不誠,不肯收你為徒,可為什麼轉頭又收了一個女商戶?豈非自相矛盾?”
孟暉臉上白一陣紅一陣,既覺得自己懷疑師長、質疑資助人,有點狼心狗肺,卻又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師雁行站起身來,在室內踱了幾步,看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慢悠悠說:“我覺得你可能把某些事情搞混了。”
她轉過身來,看著孟暉。
“你以為的心誠,大約是一輩子隻做一件事,你覺得我都不想彆的了,難道還不夠有誠意嗎?”
孟暉下意識點頭。
確實。
我一輩子讀書科舉,為何反倒不誠?
“非也,”師雁行笑了下,“真正的誠是你做一件事的時候,隻想做這件事,而轉頭去做另一件事的時候,也隻是全心全意對待這件事。”
就好比學霸,玩的時候瘋玩,學的時候瘋學,互不乾擾,效果極佳。
一番話硬是把孟暉說懵了。
“這,這不是一碼事嗎?”
“是兩碼事,”師雁行伸出兩根手指比劃下,索性翻開桌上的茶杯,“就拿我來說,我讀書的時候隻是因為喜歡讀書,渴求知識;而經商的時候隻是因為喜歡經商,渴望賺錢,兩件事相互獨立,互不相擾。”
“就好比喝茶的時候隻想喝茶,吃粥時隻想吃粥。
但你不同,你吃茶的時候既不為品茗,也不為解渴,想的卻是我能不能通過喝茶這件事彰顯我的格調,獲得彆人的賞識,改善自己的生活?”
師雁行手持茶壺,向茶盞內注入茶湯,然後輕輕推到孟暉眼前。
“我不能說那種吃茶方式是錯的,隻是個人目的不同,僅此而已。”
孟暉看著茶杯中蕩開的漣漪,好像終於明白了點什麼。
他沉默半晌,忽然笑起來。
“我知道先生為什麼喜歡你了。”
通透,想得開。
師雁行笑笑,沒說話。
再說就顯得凡爾賽了。
孟暉低頭看著那杯茶,又想了會兒,認真道:“或許我確實不誠,但我有我非這樣做不可的理由,也不覺得自己有錯。”
師雁行點頭,“你確實沒有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誰也沒資格指責彆人。所以你看,裴先生隻是沒收你為徒,卻依舊願意為你籌謀,覺得你有大好的前程,不是嗎?”
孟暉一怔,複又笑了,是那種想明白一些事,也放下一些事的很疏朗的笑。
他退後一步,竟朝師雁行做了個揖,“受教了。”
孟暉離開後,師雁行從窗口看著他漸行漸遠,胡三娘子也感慨道:“這人跟人真是不一樣,都是縣學的,可孟先生就比那個王秀才討人喜歡的多。”
師雁行慢慢扇著扇子,“是啊。”
夠坦誠,能審時度勢,關鍵時候放得下身段,還有悟性,拿得起放得下……
這樣的人日後會有出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