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了,沒人了……”
汗濕的亂發黏在老漢額上臉上,他穿一件打著補丁的褂子,麵色黢黑,蒼老皺巴,黃濁的眼睛裡含著一些酸楚,眨一眨,就和這細雨融成一片。
他的話語顛三倒四地透著惶恐,說著說著,聲音就漸漸低了,乾裂的嘴唇抿著,悶頭劃船。
楚雲聲的蓑衣已解下來,披在了兩個小孩身上,濕潤的雨霧撲來,令他心中也漸起潮悶。
他在船頭的另一側與老漢一同劃著槳,聞言沉默了片刻,慢慢露出一絲溫和的笑來,道:“老漢應該聽過,這世上有被譽為陸地神仙的遊仙存在。既然世上有仙,那必然也有神,隻是神仙都是從江湖俠客一點點長大的,便是做了神仙,也不會忘了鋤強扶弱,行俠仗義。”
“這裡距金陵不遠,離淮州青山觀也不遠,您這個歲數了,可聽說過金陵的神仙、青山觀的神仙以吃活人為生的?”
“沒有這個道理。”
楚雲聲笑意微斂,沉聲道:“若這河裡的河神真要以活人為食,那就不是神,而是妖怪,是魔頭,這樣的妖魔當請人來斬,而非是獻祭供養。既是妖魔,也管不得風雨,與其求它,不如去求青山觀的道長,不如去求自己。”
老漢一愣,握槳的手掌潮涼一片,卻漸漸攥得死緊。
楚雲聲並未開口否認神與仙的存在,因這個世界的武力巔峰確實是有常人不能企及之能,而且這些村民囿於一隅,也少有識字,並不懂子不語怪力亂神之說,神仙妖魔是他們腦海中根深蒂固的東西,若張口就是全盤否定,稱世上無神仙無妖魔,那老漢恐怕隻會認為他是瘋癲的狂妄之徒,聽不進去半個字。
不談神仙妖怪,隻論善惡功過,才是恰當的勸說安慰。
“對!大俠說的對!”
老漢未出聲,船艙口坐著的壯實少年卻已大聲道:“爺爺,當初大姑一家子被扔到船上,我就說那河裡沒有神仙,就是有,那也是妖怪,吃人的妖怪!神仙都是好神仙,怎麼會要吃人,你還不信!”
長歎一聲,老漢垂下頭,抹了抹眼睛,沒答話。
此等活祭顯然並非首次,這些年月,卻不知是害了多少無辜之人。
楚雲聲心有怒火,真氣震蕩,不禁抬手,撫上了腰間短刀。
少頃,大船靠岸,楚雲聲帶著李家人下船。
河岸上,謝乘雲也已處理好了一切,神婆和衙役等人全都被打暈捆了起來,村民們站起來,亂哄哄地圍在高台前的空地上,似是懾於謝乘雲方才劍氣縱橫的手段,眼神畏懼,不敢大聲喧鬨,卻俱都恨恨地瞪著神婆等人。
有小孩躲在大人的身後,撿起地上的小石子偷偷去砸神婆的腦袋。
一名年過半百的老者越眾而出,與謝乘雲交談,顯然是這個村子的村長。
楚雲聲走過來,還隔著幾步,便聽見村長歎著氣,小心翼翼道:“這位公子,不是我們當真喜好這活祭,實在是咱這十裡八鄉,必須得供奉河神爺,免得河神爺真一個不高興,鬨了災了。”
村民中也有人小聲應和:“這兩年莊稼長得好,收成足,可都是河神爺的功勞,要是惹怒了河神爺,再向前幾年那樣鬨起災來,那怎麼受得了?”
“快看,李大寶一家子回來了,哎呀,造孽,這祭品怎麼還能帶回來,這不是從河神爺嘴巴邊上搶食兒嗎!”
“從前做祭品的,有幾個願意的?但人家也好好去做了祭品,還不是怕咱們十裡八鄉遭災?今年輪到咱們村,這李大寶還不樂意了,真要鬨災,他第一個就是罪人!”
也有人怒罵:“站著說話不腰疼,敢情要去大河裡頭當祭品的不是你一家子!”
“河神爺河神爺,我看就是鬨妖怪!最該去請道長大師們來斬妖除魔!”
“這活祭沒了得有百八十年,這兩年又弄起來,誰知道安的什麼心……”
麵對這一片竊竊私語和村長的言論,謝乘雲不見半點惱怒脾氣,而是依舊笑得溫和有禮,風度翩翩。
他口中未接村長的話茬,而是道:“老人家,大夏自問鼎天下以來,便廢除了各地祭河神的傳統,將其定為違背律法之舉,您身為村長,應當不會不知曉此事。若河神真會因缺了活祭而發怒,那第一個該遭災的是朝廷才對,怎麼也不該是你們。”
村長一驚,連連擺手:“怎敢說朝廷的事!”
周圍村民卻靜了靜,顯然不知道朝廷對祭河神還有什麼律法不律法的。
“這是說祭河神要砍頭?”
有人小聲道:“可這河神可是縣太爺讓祭的!”
謝乘雲狀似不經意地掃了人群一眼,含笑道:“老人家,這本就是朝廷廢除的,不說可不行。這活祭人牲之事,就算罪不至抄家砍頭,卻也絕非小偷小摸之類,若被告發,那大牢您是鐵定要蹲的。”
村民們驚駭,去蹲大牢對他們一輩子老實本分的人來說,可是天塌般的大事大罪了。
村長也麵色大變,滿臉苦澀道:“這位公子,這可不是老頭子我做的主啊!您看這些衙役,這些捕快,這都是縣太爺派來的,就為了看著我們這十裡八鄉的人,老老實實把這河神祭祀給辦妥了,我們小老百姓,怎麼敢不從?”
謝乘雲道:“哦?是縣太爺定的河神祭祀?”
村長點了點頭,遲疑片刻,還是咬了咬牙,開口道:“這位公子,你有所不知,這祭祀河神一事,確實是早就廢除了。咱們白坨村也不例外。隻是大約兩年前,汶山這一帶下起大雨來,幾天幾夜不停,這汶河的水漲起來,把莊稼、村子全都給衝沒了。”
“當時這山白縣附近,全都是難民,連塊樹皮都要搶。可不容易雨停了,水退了,又鬨起瘟疫來,死了太多人。”
“等瘟疫也退了,縣太爺就帶著這位薑神婆來了汶河邊上,把我們汶河兩岸的村子全都叫了過來,跟我們說這次發大水,是汶河的河神爺發怒了,降下天譴來懲罰我們。要想日後有好日子過,就得祭祀河神爺,讓河神爺高興。”
“薑神婆定下每三個月就要在這五六個村子裡選出一戶人家,連老帶少,全都當作祭品,在祭祀河神的時候,綁了,用小船送到河中央,給河神爺打打牙祭。”
“這是要殺人呐!”
“我們也不信邪,不願意,第一回被選中的那一家收拾了包袱,就要跑,但沒跑出多遠去,就被人抬回來了,人都死了,屍體泡得發漲,是淹死的。也有人說要去金陵告狀子,但還是抬回來的,淹死的。大家夥都怕了,不敢再跑。”
“慢慢地,這事就這麼定下了……”
楚雲聲聽著,慢慢皺起眉。
山白縣的縣令,絕對有問題。可這祭祀河神一事,就算是成了,又對縣令有什麼好處?
況且,白坨村離山白縣不遠,縣令這般做法,就不怕寧家、鄭家、百裡水幫或是青山觀發現?而且此舉能維持兩年之久,隻怕這幾方要麼是被人出手隱瞞,要麼就並非是全然無知。
不論前者還是後者,都可知此事並不簡單,絕非是一場單純的河神祭祀。
謝乘雲顯然也想到了這些,但卻沒有再繼續詢問村長,這位村長顯然也並不知道更多。
“謝某與好友將往金陵城,可將這神婆帶去,替你們告那縣令一狀,金陵城郡守公正廉潔,必能還你們公道。我二人也有武藝在身,不懼威嚇,你們若信得過,謝某可手書訴狀一份,陳明緣由。”
謝乘雲道:“老人家也不必擔心縣令為難,來的路上我已聽聞,山白縣縣令出了些意外,這兩日便要換人,想必是沒有功夫來查探鄉下的。”
這一番話說得周全妥帖,算是勉強將白坨村村民們的心踢回了肚子裡。
村長也露出一絲將信將疑的喜色。
他未聽說縣令換人之事,但白坨村去山白縣城也不過是一個時辰的腳程,這事真假易辨,實在沒必要用來欺騙他們這些平民老百姓,於是他心中也放鬆了一大半,再看神婆和衙役等人,也沒了畏懼,滿是怨恨憤怒。
村民們不怕了,便也不再畏手畏腳,衝上去對著神婆和衙役們就是一頓拳打腳踢,直到謝乘雲阻攔,才被村長勸著離開,各自回了家中。
不多時,河岸便恢複空蕩冷清,除謝乘雲和楚雲聲外,就隻剩下一地東倒西歪的惡人。
岸邊的戲台坍塌被砸,兩麵血紅的大鼓跌進泥裡,再不複神秘詭異之感。
清了人,楚雲聲和謝乘雲為防串供,便分作兩邊,一一敲醒了神婆和衙役們,審問祭河神一事。
神婆與衙役都不是什麼硬骨頭,稍稍威逼利誘一番,便把來龍去脈吐了個乾淨。
隻是這神婆與衙役所知也並不算多,僅是知道山白縣縣令操縱這祭河神一事,是為了搜刮錢財。
按照神婆所說,她依縣令指示,在這數個村子裡選祭品時,首先選的是那些地主富戶。
但選好後,她卻並不把這消息公布,而是送一封帖子過去,提點這家人。這家人驚駭欲絕之下,必然願意掏出大筆的銀錢消災免禍。
這錢落進縣令的口袋後,消災免禍的說法便會在富戶鄉紳間流傳起來,如此,每到三個月一選祭品的時候,便不用再送什麼帖子,這些富戶就會默契地送來大筆銀錢,隻求這祭品名額落不到自己身上。
而這縣令和神婆也極精明,選人時都調查得清清楚楚,絕不會碰那些和江湖勢力或是名門望族有聯係的,而除卻那些惹不起的之外,其餘富戶可以說是每三個月都要脫一層皮。
祭河神以來的這兩年,縣令賺了個盆滿缽滿,滿肚子的民脂民膏。
“害人性命,隻為銀錢?”
謝乘雲問。
神婆膽怯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小聲喏喏道:“不為銀錢,還能為什麼?死幾個賤民,換幾萬兩雪花銀,就沒有這麼劃算的買賣……被選中了,到河裡喂了魚,可不能怪我們,誰讓他們掏不出銀子來,買不了自個兒的命……”
“這位大爺,您可不該給他們出頭,就這草根子一樣的玩意兒,割了一茬還有一茬,就是天天祭河神,可還死不完呢,您替他們操什麼心呐。”
神婆的話雖如此說,但楚雲聲卻不認為隻為財帛,山白縣縣令便敢在諸方勢力眼皮子底下鬨出這樣的動靜。
其中必然另有隱情,但卻不是神婆與衙役們所能知曉的了。
不過,無論這內裡有著何種隱情,也都無法掩蓋,盛世太平之中,視平民百姓如草芥、如豬玀的可恨可憎。
若在平時或其他世界裡,楚雲聲定會尋一個計策,將這貪官繩之以法,但在此時,卻不必如此——自古俠以武犯禁,謝乘雲方才已對白坨村的村民說過,縣令這兩日便會換人來坐,此言出,楚雲聲便知道,他要殺人。
他並不打算去等一個可能並不會到來的朝廷的公道。
殺該殺之人,護該護之事,行該行之義,方是謝乘雲心中的俠。
“天色將晚,該去賞月散步,方不辜負此江州美景。”
茅屋內,謝乘雲點起一根蠟燭,輕聲說道。
楚雲聲凝視著謝乘雲燭光下的眉眼,淡淡道:“不怕暴露行蹤?”
謝乘雲傾身,倚到楚雲聲肩頭,手掌撫過那道深青色的腰帶,落在刀鞘上,屈指一震,敲動了楚雲聲的短刀。
隨著這聲低低的清鳴,謝乘雲笑了起來,低聲歎道:“怕,怎麼不怕?但比起可能暴露行蹤的危險,我更怕為世故喪意氣,為私利輕公道,江湖走得越久,越失本心。而且,怕的是我,可不是我的劍。”
“隻要小心行事,你我行蹤不一定會暴露。”
楚雲聲低聲道:“且今夜的月色,必然極美,該賞。”
謝乘雲微怔,片刻後搖搖頭,輕笑出聲。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怒見不平事,當問心中劍。
今夜這月,確實該賞。
於屋內休息了小半個時辰,這天色便徹底黑了下來。
李家人熱情地來請楚雲聲和謝乘雲,好一番殺雞宰鴨的款待,唯恐怠慢分毫,顯不出報恩之心。
酒足飯飽後,李家人都各自安歇,白坨村也漸漸靜了下來,家家戶戶熄滅燈火,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夜色漸深,細雨也不知不覺停了下來。
楚雲聲與謝乘雲換了身夜行衣,蒙麵,沒有騎馬,一路身法全開,運足輕功,悄然趕往山白縣縣城。
夜幕下的山白縣已然入眠,除偶爾的犬吠與打更聲外,四處空蕩冷寂,安靜至極。
楚雲聲二人潛在陰影之中,如兩道輕飄飄的樹葉,落在了山白縣縣衙內。
來時兩人已從衙役口中審問出了縣令的住處和相貌,環視縣衙,很快便找到了縣令居住的院子。
但剛一翻過院牆進入小院,兩人便發現,院中其餘房間儘皆昏暗一片,唯有書房竟還亮著燈火,這山白縣縣令似乎還未入睡,仍在書房之中。
隻是不知是否是兩人的錯覺,書房那扇虛掩著的窗子裡,好像飄出了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