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風退歸潮(二)(1 / 2)

鬱霈已經習慣了陸潮的口無遮攔,倦懶地靠在他肩膀上閉目養神。

療養院離得遠,到的時候鬱霈睡得正香,陸潮付完錢才拍拍他的臉,“醒醒神,一會回去了再睡。”

鬱霈睜開眼,先迷茫了一瞬,接著那雙眼慢慢恢複清明,收攏所有乖軟,套上一層清規戒律的外衣。

悠悠打了個嗬欠,鬱霈拉住陸潮的手拽拽,“買束花。”

鬱霈每次來看林讓君都習慣性帶束花,用一些沒什麼根據的花語給他一些安慰。

兩人一起上樓,輕車熟路找到病房,裡頭卻空無一人。

鬱霈將花放下,等了一會也沒見有人回來,正好看到護士路過便叫了聲:“您好,林老去做檢查了麼?”

護士臉色突變,“你還不知道?”

“知道什麼?”

護士張了張口:“林老已經走了呀,家裡人沒有通知你嗎?”

鬱霈震驚:“什麼時候的事?”

“上周三。”

上周三,那就是他還在準備開班登台忙得最焦頭爛額的時候,也是他托人給林老和頌老送演出票的第二天。

他應該過來一趟的,至少應該再見他一麵。

鬱霈心裡發堵,雖然他和林讓君不算太熟也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這個人教了他許多。

不管是不是把他當成了“鬱霈”的替身,他都十分感激。

他算是除了陸潮之外,真正關心他的人之一。

“彆傷心,他之所以瞞著你一定是不希望你難過。”陸潮擁著鬱霈的肩膀,低聲安撫:“彆想太多。”

“對了他有一樣東西給你,你等著,我去拿啊。”護士轉身離去又很快回來,拿了一個嶄新的小型錄音筆。

鬱霈接過來,陸潮幫他按下開關,一道蒼老沙啞的嗓音傳來。

“小玉佩,你拿到這個錄音筆的時候我應該已經是不在了,我想不能再用小魚兒叫你,雖然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具體身份,但我知道你很好很善良,你的演出票我收到了,但我應該是沒有機會再看了。”

一陣漫長的咳嗽伴隨著電流聲,歸於平靜後林讓君的嗓音再次響起,“我有預感,這幾天我就要走了,你不要傷心也不要難過,更不要有負擔,人都是會死的,隻是很遺憾,我不能親眼看到你登台的樣子,我真想到現場去看看。”

“京劇這一行苦,你要擔著清河班更要承受比彆人多千百倍的操勞,你要記得我說的話,有任何事不要自己扛著,試著依靠彆人。”

林讓君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最後連氣都快喘不上了,隱約有門開的時候,林讓君有氣無力地叫了句“師哥”,錄音也戛然而止。

鬱霈雙眸發酸,仰頭長長吐了幾口氣。

“走吧。”

陸潮的手很熱很乾燥,握住鬱霈的時候像是注入了一道很安心的暖流。

鬱霈:“我不是難過,我隻是覺得有些惋惜和遺憾。”

他經曆過太多的生離死彆,原本以為習慣了,可現在才發現,他比任何人都害怕。

陸潮心疼地抱住他,“你有我,我們以後也還有很長的時間,十年、五十年、八十年。”

陸潮長得很高,每次抱住鬱霈的時候都像是將他嚴絲合縫攏在懷裡。

盛夏的陽光從他身後照過來,籠了一層溫和的光影。

鬱霈深吸了口氣,又短促地吐出來,在人來人往的療養院裡抬手抱住陸潮的腰,將頭埋進他的肩膀。

“陸潮,你不要離開我。”

鬱霈說這句話的時候很輕,不帶多濃烈的情緒,可偏偏聽在陸潮的耳朵裡充滿著脆弱,幾乎將他的心尖擰碎。

“不會,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我喜歡你。”陸潮抱著他,一遍遍重複:“我喜歡你。”

鬱霈在他肩頭蹭蹭,突然發覺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把陸潮當成了棲息的港灣。

-

頌因程把林讓君帶回宛平安葬,他沒告訴任何人,一個人處理完所有事就把自己關在房子裡,對著林讓君的舊衣服呆坐了五天。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那麼多眼淚,更不知道極致的傷痛下其實是不會撕心裂肺的哭的。

頌因程一件件整理遺物,“這個是我們高考時候買的,你非說這個吉利,結果沒進考場就瘋狂報警,全考場的人都在看我。”

“這個是我們考上大學的時候拍的照片,你興衝衝跑去係裡借戲服,結果化完妝就通知要開會,弄得手忙腳亂差點兒出醜。”

每一件物品都承載著無比沉重的回憶,頌因程這三天裡不知道數了多少遍,仿佛這麼數下去他就會回來。

林讓君死之前交代他替自己去看鬱霈的演出,他去了,鬱霈和他以往記憶截然不同,身段唱腔無一不是絕佳。

頌因程收好所有遺物,起身時踉蹌了兩步才站穩。

林讓君病了這些年他一直有心理準備,可真到了這一天他才知道,再多的心理預想也會一樣措手不及。

他覺得身體裡有什麼地方空了,像是被人抽走了骨頭、房子被鏟走了地基,總之他隻想跟著林讓君去。

“小林,你怎麼這麼自私。”頌因程看著他留下的遺書,無比痛恨地罵他:“你怎麼這麼殘忍。”

林讓君死之前,用那麼蒼白的臉色和哀求的語氣換了他一個承諾。

如果他知道是要自己在他死之後好好活著,他怎麼都不會答應。

可頌因程舍不得讓他失望,他必須活下去,儘管小林已經不會知道了。

-

鬱霈沒有先回清河班,等車時給鬱頌安撥了個電話,他接得很快但沒有立刻吭聲,隻有淡淡的呼吸聲證明他在。

“鬱頌安?”

“哥哥,你……你找我有事嗎?”鬱頌安聲音很輕,帶著些小心翼翼。

“你在家?”鬱霈問。

鬱頌安安靜了很久,說:“我在同學家,你找我嗎?”

“嗯,你給我個地址,我過來找你。”

鬱頌安很快把地址給他,定在了市中心一個商場樓下,鬱霈到的時候鬱頌安就在門口,看起來比之前瘦了很多。

“去餐廳坐吧。”

三人坐下來,陸潮垂眸點餐,儘職儘責做一個陪襯。

鬱霈看著瘦削單薄的鬱頌安,思忖幾秒,“你過得好麼?缺不缺錢用?”

鬱頌安有些局促地坐著,雙手交疊放在腿上看了鬱霈一會,最終搖了搖頭,“不缺的,我有錢用。”

陸潮眼皮都沒抬:“你有個屁的錢用,他倆被抓之後你家裡的房產和資產全查封了吧,跟你哥哥說實話。”

鬱霈不懂這些,微蹙了下眉。

鬱頌安肩膀哆嗦了下,小聲說:“我在給同學補習,他讓我住在他家裡,開學之後就能住在宿舍了,而且我能拿到獎學金,養自己不成問題的。”

鬱霈:“住彆人家?”

鬱頌安輕輕點頭,實在是掐不準鬱霈到底是什麼意思。

不過哥哥說得對,他自己養自己雖然苦,卻覺得每一天都很紮實。

隻是他沒想到,哥哥居然還這麼關心他。

“哥哥,我現在能靠像你一樣,自己的手養活自己了。”鬱頌安沉默了一會,小聲說:“我去見了外公,林阿公很喜歡我,可是……”

鬱霈:“告訴你媽媽了麼?”

鬱頌安輕輕點了點頭,把林讓君死訊告訴她的那天頌錦呆坐了好幾分鐘,沒說話也沒哭,就輕輕“哦”了一聲。

鬱頌安不知道說點什麼,兩人對坐了一會頌錦就被獄警帶了回去,到門口時鬱頌安隱約覺得她臉上有淚痕。

“媽媽也許知道錯了。”

餐食上桌,鬱霈說:“吃吧。”

鬱頌安吃東西很斯文,小口小口的很拘謹,時不時偷看一下鬱霈,在心裡判斷他今天找自己的目的。

鬱霈:“既然你覺得自己能養活自己,那就靠自己的雙手活下去,如果活不下去了就來找我,這是求生手段,不丟人。”

鬱頌安擱下筷子,“哥哥能,我也能。”

鬱霈心裡有些觸動,輕點了點頭。

陸潮指尖在桌上點了點,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一把鑰匙丟給他:“小孩兒,你住彆人家裡算怎麼回事兒,這是你哥哥的房子,你開學之前在那兒住,開學之後就住學校。”

鬱霈一怔,回過頭看陸潮,後者不動聲色在桌子下握住他的手。

也許陸潮比他想象中更加細心,也比他想象中更了解他。

鬱霈心軟了一刻,指尖微鬆,在桌子下張開五指讓陸潮肆意摩挲。

“裡麵東西彆亂碰,弄壞了把你賣了,聽見沒?”陸潮輕聲威脅,“隻給你一個人住,彆把什麼亂七八糟的人帶回去。”

鬱頌安看看鑰匙,又看看鬱霈,眼底藏著幾分克製又不敢置信的驚喜:“哥哥,真的給我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