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坡先向下,後向上。阮閒粗略估算了下,眼下他們離地表越來越近。
最後,他們到達了終點。
和樹蔭避難所不同,這裡的地下工事極其粗糙,和礦坑差彆不大。他們的目的地不過是個休整得比較乾淨的洞穴。滲入地下的寒風變得愈發冰冷,地表就在他們頭頂,附近應該有應急出口。
“睡吧。”洛劍把蠟燭頭隨便擱在地上,自己在一個小小的土堆旁坐定。“離天亮還有一會兒。”
說罷,他歎了口氣,凝視著麵前的虛空。
隨後阮閒看到了小馬。
先是模糊的輪廓,隨後逐漸清晰。和在店裡不一樣,憑空出現在他們麵前的小馬氣喘籲籲,頭發被汗黏在了額頭上,五官遊動得更加厲害,身形也顯得有點不自然。
“老洛。”小馬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像是對剛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狼又來了嗎?”
“嗯,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搖曳的燭火下,洛劍的眼中有著幾分悲意,“辛苦你了,小馬。趕快休息會兒吧。”
“哦。”小馬憨憨地笑起來,五官嚇人地扭曲,聲音也有點縹緲。“行,你這邊也注意……注意……注……”
話說到一半,那個年輕人的身形猛地抖動起來,散開在空氣裡,如同被吹滅的火焰。
黎涵響亮地抽了抽鼻子,洛劍則垂下頭,麵無表情。
“剛剛那是——”
“閉嘴!”洛劍衝阮閒咆哮,帶著點泄憤的味道。
“老洛,彆這樣。他什麼都不清楚。”黎涵開口勸道,聲音也有些顫抖。
洛劍狠狠喘了幾口氣,猛地捶了下地麵。蠟燭的燭焰被掀起的風帶得抖了抖,照亮了小土堆前麵的石板。
一個墳塚。
“我失態了,抱歉。”半晌後,洛劍語氣生硬地道了個歉。轉身背對那個簡陋的孤墳,似乎不想讓它瞧見他臉上的表情。
“沒事。等明天天亮,你緩過來再說。”
阮閒把自己藏進黑暗。
“現在我隻想問一個問題,為什麼不能攻擊那些……東西?我進來前查過點聯合治療的資料。就算它們是你記憶裡的東西,隻要你對它們足夠了解,它們是可以被消滅的。”
要是來襲的是真正的狼群,洛劍沒有絲毫阻止攻擊的必要。就算是瘋狂幻想之中誕生的怪物,能達到這樣清晰穩定的程度,作為這個精神世界的主人,洛劍絕對足夠了解它們。
通常情況下,了解意味著能夠控製。除非……
“算了,是,我說了謊。那是主腦的東西,不是我的記憶。”
“……主腦的東西?”阮閒皺起眉。
“嗯。在我的記憶裡,襲擊村子的一直是真正的狼。”洛劍心不在焉地望向洞穴頂部。“所以我想象了一段狼沒有來的時間,我記憶裡的狼不會進城。但它們會來,叫順了,我們就管這個叫‘狼襲’。”
黎涵沉默地點點頭。
“你看得那堆東西裡大概不會提到,它們隻會出現在太過清晰的異常記憶裡。”
洛劍咧咧嘴,做出個類似苦笑的表情。“這年頭,想法不可能完全自由,你把它們想成針對人腦的殺毒程序就好。”
“異常記憶?”
“末日不存在,可我有這麼清晰的妄想,還會拿出來和人分享,主腦總得想辦法把它淡化才行。你以為這個為什麼叫‘治療’?”
阮閒了然。
之前自己襲擊宮思憶的時候,係統就提出了抹除記憶的建議。樹蔭避難所裡也有按照時間抹除最近記憶的手段。但對於即時度沒那麼高,已經深深紮根於腦海的過去,很難用粗暴的一刀切來解決。
主腦采取的做法,更像是對人的思想和記憶設定了關鍵情節,然後用程序定點淡化這些異常。淡化的方式恐怕就是……
“它們讓你忘了小馬。”
說徹底忘記不太貼切,阮閒大概能想象主腦的手法——精神世界主要源自人的記憶,如果其中的事物被抹消,人需要重新收集那些久遠的記憶,再次回憶和想象。
可人是會遺忘的。
一次又一次的破壞和回憶,對於久遠的記憶來說,每一次重建都代表著細節的流失。
先是不太重要的景物,路邊的枯草、死去的樹、天邊的雲。然後是建築裡的裝飾,掛畫的內容、生鏽的燭台、角落裡落著灰塵的蛛網。最後是人,對方的穿著、體型、聲音,最後是模樣。
直到隻剩一個模糊的印象,無法再係統地想起來。
阮閒突然懂了為什麼這座城裡的人這麼少。
“算是。”洛劍輕飄飄地帶過這個話題,“如果你進行反抗,哪怕隻有一下,係統都會把你識彆為威脅。”
“它們無法識彆病人嗎?”
“我們不知道主腦定的反抗定義,從來沒人解釋。”
見洛劍沒有再解釋的意思,黎涵代他回答,年輕姑娘語調裡有壓不住的怒火。
“主腦認為你反抗了,你就反抗了,沒處說理,隻能躲遠點。畢竟被那些玩意兒踩著臉,是個人都會本能地掙紮下,也會忍不住產生敵意,誰能管得住自己的情緒呢?”
“而且攻擊也不可能贏……那是主腦製作的程序,沒人能在被殺前解開。”
阮閒沒再追問。
這兩個人瞞了自己什麼,這番解釋表麵上看來是合理的,可還是藏了漏洞。
如果真如洛劍所說,這裡作為需要被公開的精神世界,需要被主腦反複掃描。那麼在“消毒”完成前,宮思憶不可能將這麼危險的環境用於聯合治療,還不止一次,這相當於拿自己的職業前途開玩笑。
估計這會兒宮思憶正忙著監測他們的情緒指數,猜測有沒有鬥爭的狀況出現。
阮閒下意識用手指摩挲粗糙的洞穴壁,冰冷粗硬的石頭刺痛了他的指尖。
按照之前洛劍和煙姨的對話來看,一周前剛剛有過狼襲,這個頻率相當之高。要是這樣的掃描是如此常見的事情,他看的聯合治療資料裡不可能隻字不提。
看來自己之前的想法沒準是對的。出於某種原因,洛劍有必須選擇這段記憶的理由。同時,這段記憶已經引起了主腦的注意,這才反複用狼群程序進行掃描。
“黎小姐,你們之前經常來對不對?我們不會出事吧。”阮閒換了個角度。
“嗯,不會有事的。”黎涵對他勉強笑笑,手腕附近的病人標記還在閃爍紅光。“相信我,我們可是來過——”
“小涵!”正在閉眼假寐的洛劍打斷了黎涵的話。
黎涵瞬間閉了嘴。
“等你醒了,我帶你們換個地方。”洛劍把主導權接過來,又閉好眼睛。“先攢點精力。”
黎涵看起來低落又緊張,她往蠟燭的方向挪了幾步,眼睛瞧著跳動的火焰,沒有休息的意思。
看來這次聯合治療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有趣,阮閒又往黑影裡窩了窩。
可他還是沒有半點睡意。
還是有哪裡不對勁,自己似乎漏掉了某個細節。阮閒將聯合治療開始後的所有記憶掰開揉碎,按順序在腦子裡一遍遍過著。可細節著實有點多,他無法一下子確定這份感覺的根源。
阮閒開始無意識地玩弄左耳上的耳釘。
【……跟隨直覺。你需要拋棄研究者的邏輯習慣。】
或許是這個動作引導了他的潛意識,那仿生人講過的話腦海深處浮出,輕得向開水中轉瞬即逝的水泡。
阮閒沒有放過這點回憶。
第一次感受到不可解釋的違和感是在小馬那裡。煙姨離開後,小馬耳後的疤痕消失了,五官也開始浮動。而被怪狼襲擊後,小馬五官浮動得更加厲害,隨後直接消失。
他沒有在煙姨身上感受到這種違和感,可煙姨的手腕空空如也,沒有病人標記。
細節豐富而潛藏危險的回憶。頻繁出現的掃描。最開始莫名出現異變的小馬……
“黎小姐。”這次阮閒沒有向洛劍提問,他離開陰影,湊到黎涵旁邊。“換換心情吧,看這個。”
洛劍支起右眼眼皮,暗中打量阮閒的動作,阮閒隻當沒察覺——他張開手掌,一朵六瓣梨花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
阮閒故意多想象了一枚花瓣,調整姿勢,確保洛劍也能看到。洛劍隻是簡單地一瞥,花朵沒有半點變化。
“謝謝,很漂亮。”黎涵則蒼白著臉笑笑,“不過梨花隻有五片花瓣。”
她的話音未落,那朵花便變作了五片花瓣的樣子,連花蕊的結構都清晰了幾分。
“啊,我說怎麼好像哪裡不對。”阮閒收起手指,遮住黎涵的視線。她的注意力轉到彆處後,那花的花蕊又開始變得模糊。“我不是很了解這些。”
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作為記憶的外來者,他們可以“補足”這個世界的細節。天天靠窗坐、並且喜歡繪畫的黎涵不會不知道梨花有五枚花瓣,她對梨花的細節認知怕是比在場所有人都清晰。
這種認知反哺能夠反向鞏固精神世界主人的記憶,讓他們所在的世界更為牢固。
如果小馬也是被“補足”的一員呢?
他們最初見到的小馬極有可能是“補足”過的版本。作為回憶的主人,洛劍肯定認識小馬,但很可能沒有太過熟識,至少沒注意過小馬耳朵附近有塊疤。
離開現場,無法再提供細節認知的人隻有煙姨。
這樣想來,煙姨身上沒有違和感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她根本就不是回憶的一部分,而是另一個參與聯合治療的人。
如果這還算是“聯合治療”的話。
煙姨不是病人,是洛劍的熟人。她認識隻活在記憶裡的小馬,顯然也是在這段記憶相關的地方生活過。從這個角度來思考,她在深夜離開的做法就很值得思考了,再結合上頻繁來掃描的程序怪狼……
這裡還有其他來訪者。
這下阮閒徹底清醒過來,他再次捏緊藏在外套下的血槍。
按理說,聯合治療無法容納太多參與者。介入的外來思維太多,如果沒有足夠強悍的意誌,精神世界的提供者很可能陷入混亂,輕則需要長時間的休養,重則精神崩潰。
但是倒過來思考,如果要建立一個足夠穩定的多人集會場所,最適合提供者的地方無疑是預防收容所。
洛劍真的認為自身是一株雪的受害者,末日並不存在嗎?
……還是說,洛劍是為了保守住秘密,才特地對來路不明的自己做出那副姿態?
扶著濕冷的洞穴壁,阮閒站起身。
假如“這裡是個用來躲避主腦的秘密聚集地”的想法成立,參與者總不至於來簡單地喝茶聊天。結合阮教授曾經來過這裡的情報,說不定自己要找的答案比想象中的還要近。
就在此時,洞壁突然一陣不妙的震顫,遠處的黑暗中響起坍塌的聲響。
“彆慌。”洛劍第一反應是熄滅燭火,三人手腕上標誌病人的紅色文字顯得格外刺眼。“正常現象。”
“狼會過來的。”黎涵的聲音有點哆嗦。
“它們不會追這麼遠,地上還有不少活動的人,我們隻要不展示出敵意就行。”
“如果它們真的來了……”
“我們能逃掉。實在逃不掉就趴下,不要動,雙手壓在身體底下,千萬不要反抗。”洛劍聲音沉穩。“掃描可能有點難受,忍住就過去了。”
黎涵不安地嗯了聲,阮閒沉默不語——第一次進入精神世界的自己不至於被掃描程序鎖定為首要目標,不過這兩位活動頻繁的就難說了。要是洛劍死在了這裡,對他來說也是件麻煩事。
空氣安靜了沒多久,地窖另一側也傳來了坍塌聲。
它們是故意的,三人被嚴嚴實實地堵到了地窖之中。
很快,黑暗中開始出現紅色的光眼。洛劍乾脆把身上的蠟燭頭全部點燃——他不停地從口袋裡掏出樣子差不多的短蠟燭,因為精力的急速消耗而顯出些虛弱的模樣。
無數白蠟燭被放在地上,地窖被照得亮堂了許多。配上空地上那座小小的墳塚,氣氛一下子有點和時代脫節的蒼涼感。
“彆擔心,如果真有什麼事,我會將你們強製彈出。就算精神受到一點衝擊,也比丟了命好。”
“洛劍,彆哄我!有掃描程序在這,你沒法走——”
“這畢竟是我的記憶。”洛劍笑了笑,“何況你說的是最糟的情況,彆擔心,丫頭。照顧好那邊那個沒用的小子,萬一我有了好歹,你知道該怎麼辦。”
紅點越來越密集,漆黑的怪狼從兩邊慢慢靠近,明亮的燭火像是在被一口口吞噬。這回洛劍沒有冒險逃跑,他走到那個小小的墳塚前,麵對粗糙的墓碑坐好。
阮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些狼。它們的移動形式,光眼的漂移軌跡,以及啃食洞穴內石塊的模樣,他沒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理解,思考,一切都是可以被解開的。
終於,第一隻怪狼襲來——它無視了一邊的阮閒和黎涵,徑直撲向洛劍。
洛劍沒有趴下,沒有反抗,他仍然坐在燃燒的蠟燭叢間,雙手摩挲著那個小小的墓碑。阮閒能感受到一陣被抽離的冰冷,整個身子有種一腳踩空的感覺。
強製彈出。
感受到異常的那一刹那,他直接開了槍。
撲向洛劍的狼被血子彈轟擊到岩壁上,隨後軟綿綿地落到地麵,發出一聲粗啞難聽的怪叫,半天才再次站起來。整群怪狼齊齊後退,一瞬間,所有紅色獨眼全部指向阮閒。
時間有限,他沒能徹底解開這個掃描程序。不過邏輯不會背叛——他所理解的每一個模式和細節都生了效,他能傷到它們,這就夠了。
阮閒深吸一口氣,沒理會呆住的洛劍和黎涵,衝怪狼少的那邊一通射擊。
整個過程不超過五秒,沒有一枚子彈打空。打開一邊道路後,阮閒利落地轉身,將槍口指向另外一撥。
這回怪狼沒再顯示出半點動物特性,它們沒再攻擊,反而整整齊齊地站直,列成方陣,活像被複製出來的影像。頭部唯一一隻血紅光眼瘋狂亂轉,看上去有點惡心。
“現在我是它們最感興趣的人了。”阮閒用自己不太喜歡的少年聲音敘述。“黎涵,你和洛劍走在前麵,我殿後。”
他還殺不了它們,打消耗戰毫無意義。
趁狼群沉浸在古怪的狀態裡,阮閒邊槍擊邊後撤,洛劍和黎涵跑在前方。
“你打傷了它們。”洛劍的聲音裡還透著震驚,“你知道它們是主腦的東西,然後還能打傷它們……能解析係統也就算了,你認為自己對主腦有勝算?!”
這到底是認知構建的精神世界。若是一個人從心底認定主腦不可能被自己擊敗,是無法傷到這些怪物分毫的。
阮閒對洛劍的關注點沒有半點驚訝。
“可能因為我是真正的瘋子。”他握緊手中的血槍,“你們是反抗軍的人吧?”
“……”洛劍沒有回答。
下一秒,一隻巨大的爪子從黑暗中探出,差點把阮閒按個正著。
怪狼在融合,有些還沒徹底融進去。密密麻麻的光眼全部聚集於一處,看的人頭皮發麻。融合出的怪物行動模式徹底改變,阮閒也沒法消去對麵巨物對自己潛意識的影響——血子彈的效力開始變弱。
擁有巨大體型的怪物開始順隧道挪動,數隻像是數據故障般閃爍的爪子扒地向前,崩塌聲變得格外清晰。來自外界的風越來越強,他們離出口很近了。
這到底是活人的精神世界,主腦沒有完全控製權。這些程序不該屬於這裡,洛劍的潛意識會逐漸削弱它們。隻要撐過一段時間,他們會有喘息的機會。
問題隻有一個,這麼“一段時間”究竟有多長。
洛劍和黎涵沒有半點優柔寡斷的意思,他們沒有廢話,順著軟梯快速向地窖外攀爬。阮閒控製著槍擊的節奏,儘力讓每顆子彈擊中怪物的光眼,好再拖一會兒時間。
漆黑的怪獸咆哮得愈發怪異,本來就不算堅固的岩壁被它抓碎,快速崩裂。阮閒估算了一下自己離怪物的距離,以及停止攻擊、爬上軟梯需要的時間。
“後麵還有彆的出口嗎?”血槍從手腕上現成的傷口裡不斷吸取血液,阮閒射擊的節奏越來越快,聲音卻很穩。
“有是有……”
“你們先逃。”
外麵的天色已經有亮起的意思。阮閒沒有碰被雪映亮的軟梯,反而向身後的黑暗裡退得更深。
“阮立傑!”
“……我稍後跟上。”
說罷,阮閒沒有再攻擊怪物,反倒隨怪物一起攻擊已經脆弱不堪的岩壁。隻不過他的攻擊更有目標些——特定的岩石崩裂塌陷,硬是在他和怪物之間隔出一道堅固的障壁。
作為代價,原本作為出口的洞口也毀於一旦,洛劍和黎涵被隔在了相對安全的地表。
接下來隻需要跟著風走,以及儘可能拖慢怪物的行進速度。
阮閒一邊四處破壞,一邊在漆黑的甬道內磕磕絆絆前進。身後不停傳來抓撓聲,他卻沒有半點緊張的情緒。
這還是進入這裡以來他頭一次獨自行動。頭腦瘋狂地轉動,近在咫尺的死亡讓他整個人莫名興奮。冰冷的金屬和淡淡的血腥味刺激著他的神經。阮閒順利地構建出在樹蔭避難所時所得的那個提燈,讓黑暗恰到好處地包裹自己,又不至於把自己摔得太慘。
或許這是他最為自由的時刻,如果硬要挑出點美中不足的地方……
他有點冷。
終於,最初的障壁被利爪撕開,怪獸的叫喊變得清晰了些許。就像阮閒推斷的那樣,它無視了逃到地表、難以追蹤的洛劍,選擇繼續追擊自己。
很好,他想。
賣了這麼個人情,從洛劍那裡不愁挖不到東西。
積雪之上,唐亦步被頂在鼻子上的洋蔥嗆了個清醒。他抹了兩把被辣出來的眼淚,撥開一點雪層,朝外瞧了瞧。
天色還沒亮,馬車剛剛到達1024培養皿的最邊緣地帶。唐亦步在逐漸亮起的天空中看到了飄蕩的煙霧,遠處的建築正在燃燒,向天空吐出不怎麼真實的稀薄煙霧。街上安靜異常,隻有幾個麵孔模糊的人歪歪斜斜地走著,活像從老式恐怖片裡走出來的僵屍。
煙姨抽了口氣,鞭子甩得啪啪響。馬車陡然加快了速度,直直向某個方向前進。
她在一家被毀得看不出原樣的店前停下,店前生著一棵枯死的梨樹,接近黑色的枝乾還冒著火星。樹乾像是被什麼東西啃咬過,硬生生缺了幾大塊。
就殘餘下來的建築結構來看,它倒是和真實世界裡那個裝飾粗獷的小酒吧有幾分相似。還待在1024號培養皿的時候,自己沒有特地注意過這裡——那培養皿雖然不如地下城大,好歹也有座小城市的規模了。邊緣地區的幸存者不多,除非有特彆觀測對象,唐亦步很少待在危險的城市邊緣。
趁煙姨注視殘骸的工夫,唐亦步跳下車,雙手拉下帽簷,一溜煙跑向廢墟。
這裡遮蔽物不多,煙姨應該瞧見了他的背影,並且把他當成了這裡的住民——她眼睜睜地看著他跑向廢墟,連出聲阻止的意思的都沒有。
唐亦步的腳步越發歡快。
他把從車上順來的土豆和洋蔥揣在懷裡,在廢墟堆裡找了個絕佳的位置藏好,打算換個角度觀察煙姨。
結果他瞧見了更稀罕的東西。
一個漆黑的怪東西正在吞食人的手腳,倒在地上的人影幾乎成了一團霧。那東西酷似嘴的部位不時有紅色的霧氣溢出,它吃得十分歡快,漆黑頭部唯一的光眼轉來轉去。
唐亦步突然發現自己餓了。他揉揉肚子,決定先搞清楚這個莫名其妙的玩意是什麼,再找地方解決早餐。
愉快地下了決定,唐亦步悄悄湊近幾步,試圖觀察得更細致。
這東西不難認。MUL-01是以NUL-00為核心基礎改造的,不談硬件實力,他們在邏輯構造的習慣上不會差太多,唐亦步瞧這玩意兒就像看雙胞胎弟弟的手工品那樣親切。
在精神世界裡具象化的掃描程序,大概率攜帶數據包,會定時將數據發給外界,和森林培養皿裡的探測鳥機製差不多。
在森林培養皿時,他從主腦那裡拐走的探測鳥估計得有幾十隻。隻要瞄準落單的下手,唐亦步有自信不被發現。
落單的程序怪物還在嚼嘴裡的人腿,對自己的悲慘命運一無所知。
體型變小了不少,也失去了大部分力量,不能再像之前那樣簡單地製住它們。雖說把樣貌換回去會好點,但有煙姨在不遠處轉悠,換回去能增強的力量也不多,唐亦步果斷放棄了這個想法。
大衣扣好,土豆放在一個口袋,洋蔥塞進另一個。豆子罐頭固定在前胸的內袋,緊貼心口。勺子被他用握匕首的氣勢握緊在手裡,萬事俱備。
唐亦步選了個合適的角度,輕手輕腳地靠近,然後整個人撲了上去。怪物化的掃描程序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從背後整個抱住。
它鬆開嘴裡正在毀壞的記憶數據,打算攻擊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形物體,沒想到被對方搶先一步——唐亦步直接張開嘴,狠狠咬住那漆黑怪物的脊背。
向來咬人,一朝被咬,掃描係統差點過載。
唐亦步對掃描程序的心情——或者說內部計算邏輯——毫無興趣,他美滋滋地將啃下來的那塊吞進肚子,快速解析它的程式構成,以及最近存儲的數據。
這玩意的口感有點像凍硬的布丁,可惜沒有甜味,無法帶來分毫進食的快感。
唐亦步悻悻鬆了嘴,放棄了用它當早餐的想法,開始專注地檢測解離出來的數據。當從這東西記錄的影像裡看到洛劍時,他沒有多少吃驚的情緒。
如果玻璃花房監視那麼嚴密的地方能出現一個以上的灰色組織,比起乾涉人類文明,主腦還是趁早自檢一下比較好。
洛劍在,黎涵也在。有一個他沒見過的年輕人被擊倒,簡單過了一圈,他沒有找到他的阮先生。
唐亦步皺起眉,又將數據篩了一遍。
隻有短暫的一瞬,他在洛劍身後發現一個陌生的矮個子少年。隻是快速的一瞥,但也足夠唐亦步分辨。那張臉和阮先生有八.九分相似,臉上隱隱透出的淡漠更是像了個十成十。
心情莫名好了些,唐亦步又啃了一口程序怪物,隨後果斷地將手指刺入它的“傷口”。漆黑怪物頭部的紅色光眼一陣癲狂的亂轉,猛地停止,轉為漂亮的藍色。
他這邊剛處理完,煙姨那邊發出幾聲尖叫。唐亦步連忙用勺子戳了幾下程序怪物的腦袋,將它掰向煙姨的方向。
煙姨正用一個古怪的姿勢趴在地上,將自己的雙手壓在身下。然而饒是她擺出一副投降的姿態,還是沒能躲過附近兩隻程序怪物的攻擊。其中一隻程序獸從她的小腿上撕下塊肉,傷口頓時湧出鮮血,另一個正對她的脖子虎視眈眈,明顯在思考怎麼下手才能讓她快速意識到“自己死定了”。
唐亦步騎在程序怪物的脊背上,伏低身體,對它下了用最大力道撞擊同伴的命令。漆黑的怪物炮彈般衝向曾經的同伴,把試圖攻擊煙姨頸部的程序怪物撞了有五六米遠。
隨後他揪住它的後頸,調轉方向,一勺子刺向啃咬煙姨小腿的那一隻。
搞清楚它們的內部程式後,改寫變得簡單。不多時,三隻程序怪物的紅眼轉藍,乖巧地趴在了地上。
大難不死的煙姨:“……”
她不知道怎麼形容麵前的景象,也許她已經被刺激瘋了。
麵前有個打扮滑稽的……少年,或者說孩子,正騎在他們所畏懼的“狼”上。陌生少年的臉被難看的圍巾遮得嚴嚴實實,毛茸茸的兜帽邊緣擋住了他的眼睛,兜帽上方還頂著不知道是熊還是豹子款式的布片耳朵。
這位小騎士手裡捏著的不是劍,而是一把黏有黑色不明液體的勺子。他一邊口袋還崩了線,露出了洋蔥的紫黃色外皮。無論怎麼看,都和服服帖帖繞著他的那三隻危險生物不搭。
“……你是什麼東西?”這是她震驚之中的第一個反應。
無論是她自己還是洛劍,都不可能用思維創造能與主腦造物叫板的生物,退一萬步,他們的品味也沒有這麼奇怪。
入侵者?
煙姨差點忘記受傷的腿,她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了裹得嚴嚴實實的唐亦步身上。這情況太過怪異,她拿不準要不要接近或者道謝。
“路過的好心人。”唐亦步有模有樣地回應。
“……”樣貌捂得嚴嚴實實,少年的身形看不出太多特征,看來對方擺明了不想暴露身份。
煙姨沒有追問。她坐起身,拚命集中精神,構造出一卷繃帶,把小腿的傷簡單包紮了一下。她餘光一直瞟著騎在程序怪物上的少年,然而對方隻是安靜地看她包紮,沒有什麼奇怪的舉動。
“你想要什麼?”勉強站起來,煙姨直奔主題。
“這些家夥的大部隊追著這裡的人跑了,看你剛才的表情,這裡的人是你的熟人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可以帶你去找他們。”然後可以名正言順地和阮先生會和,並且不至於跟丟煙姨。
“……你想要什麼?”這次煙姨的語氣重了些。
“收集一點信息,順便膈應主腦。”唐亦步答得很流暢。“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如果我是借機賣人情的秩序監察,這個時候該想辦法打入你們內部了。我對你們沒有半點興趣,純粹順手。”
煙姨用衣角擦了擦木製煙鬥上的泥,顫抖著吸了口煙,還是沒有買賬的意思。
“這裡是1024培養皿,城中心的俱樂部裡會提供很好喝的豆子辣湯。如果和老板關係好,還能弄到一點老板娘親手做的洋蔥餡餅。每周三會有個嚷嚷得特彆大聲的男人來打牌,他總是輸。你可以向這個精神世界的主人確認——看這裡的精細程度,他應該對1024培養皿的事情很清楚。”
唐亦步把針織圍巾又往臉上扯了扯。
“主腦會采取避嫌策略。在一個培養皿工作過的秩序監察一旦調離,不會再接觸這個培養皿相關的事情,以防出現感情方麵的問題……你們既然能為了躲避主腦做到這個地步,應該對這些規則有一定了解。”
“退一步,我相信你的說法。你為誰工作?”煙姨的表情軟化了些。
這問題差點問住唐亦步,好在他們的上一站給他們提供了個現成的答案——
“紅幽靈。”
“沒聽說過。”
“沒聽說過就對了。”唐亦步打了個響指,原本襲擊煙姨的兩隻程序怪物緩慢地融合起來,化作更適合當成人坐騎的大小。“你到底要不要跟上?再這麼廢話下去,你的同伴可要被這些東西吃乾淨了。”
煙姨沒再拒絕,她有點哆嗦地跨上程序怪物,抓緊它漆黑的後頸。
“走吧。”確認對方坐穩,唐亦步低下頭,開心地對自己這隻程序怪物低語。“你去找你的族群,我去找我的阮先生。”
他的阮先生眼下狀況不算好。
阮閒倒沒有碰上什麼致命危險,那隻巨大的程序怪獸被他製造的各種障礙拖慢了速度,一時半會追不上來。他也沒有迷路,很確定自己沒有錯過出口。
可他的狀態不對勁。
從與洛劍他們分離,心情開始變得暢快開始,另一種感覺開始在暗處逐漸增強。開始阮閒隻當那是精力損耗的副作用,一點疲憊導致的失常。現在他無法再無視它了,他開始感覺到毫無來頭的憤怒和暴躁,它們如同塞入頭殼的火炭,讓他無法順暢地思考。
確定那隻怪物還在安全距離,阮閒又製造了一堆障礙,停下腳步,靠著岩壁喘息。
他在變得心煩意亂,失去耐性和冷靜。就症狀來看,極有可能是人為的激素異常。它們不會真正意義上傷到他,S型初始機不會進行額外的乾涉,他又無法像唐亦步那樣用電子腦人為調整體內的激素水平。
有人動了手腳。
若放在正常人的身上,這些異常可能被當作高壓環境下應激反應的一部分。可阮閒對自己的情緒有著近乎偏執的控製欲,他從不會放過這種不自然的細節。
宮思憶比他想得還要心急。
對方估計是通過心跳和腦電波看出了他們正處於異常狀態,順手給自己這個沒有聯合治療經驗的“新手”加了把柴火,希望能更快挑起自己和洛劍的衝突。
眼下它不至於致命,可和他現在的精神狀態起了化學反應,阮閒著實不好受。
手腕上不會愈合的傷口被標記病人信息的文本映亮,在他眼裡變得越來越刺眼。阮閒忍住亂開槍泄憤的欲.望,努力壓抑腦內沸騰的回憶。
他的步子慢了下來,怪物的速度卻一如既往,背後的岩石碎裂聲越來越近。
【你在做什麼?】
那是他被孟雲來收養後的某一個冬天。年齡大了點,作為孟雲來某種意義上的助手,能自由取得專業器械的阮閒翻到了一把手術刀。
他當時沒想太多,現在想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樣做——他望了會兒窗外的落雪,試著用它劃開了自己的手腕。
刀很鋒利,傷口也不會致命,他把力道掌握得很好。疼痛從刀口飛快地擴散,阮閒沒有出聲,隻是靜靜地看著。而本該在外開會的孟雲來提前回了家,正好撞上這一幕。
她沒有尖叫,沒有衝上前,隻是冷靜地提出問題。
【不知道。】阮閒不清楚自己這樣做的動機,他著迷地看著那道傷口。
那個時候,母親腐爛的屍首已經在他的腦海了懸掛了幾年,他無數次推演曾經的情景,尋找破解方法。可無論他如何嘗試,他始終無法理解母親的思考方式和情感表達。
或許像她一樣,讓死亡的危機靠得近些,自己能夠多抓住一些情報。
但他很清楚,自己這樣做的原因不止這個。那些疼痛給他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他無法將它準確地形容出來。
【閒閒,把刀子放下。】憑借出血量,孟雲來自然也能看出傷口的嚴重程度。她從一邊的醫藥櫃裡取出止血噴劑和包紮用的紗布,語氣仍然平淡。
冷靜地溝通,理性地表達。除了浮於表麵的祖孫扮演,和養母孟雲來交流要簡單很多,這種相處方式的確讓他好過了不少,但阮閒總感覺哪裡不對勁。
這次阮閒沒有回答她,也沒有遵循她的指示。他又往自己手腕上劃了一刀,新鮮的疼痛蜂擁而至。
【阮閒!】孟雲來提高了聲音,【月底我得向預防機構提交你的監護報告,到時他們會檢查你的身體。如果你還要繼續,我不會瞞他們。】
他知道那意味著什麼,自己正在進行B級危險行為,很可能會被預防收容所再次帶走。鮮血順著他的手腕向下滑,在潔白的木紋地板上積成黑紅的一灘。
【我不想停下,但我也不清楚理由。】阮閒把刀子攥得緊緊的。
【你不鬆開也可以,按照現在這個情況,距離你失血暈倒還有十來分鐘的時間。】孟雲來在桌邊坐下,【我可以試著幫你分析一下這個問題。】
阮閒在桌子另一頭坐定,鮮血在地板上滴出刺眼的軌跡。他將手腕擱上桌子後,白色的桌子漸漸被鮮血覆蓋,血腥味濃得嗆人。一老一少隔著淌血的桌子,臉上同樣麵無表情。場景一時間有點詭異。
【你最開始想要這樣做的理由?】孟雲來沒去看流淌的血。
【研究母親殺死自己的心理狀態,製造接近死亡的體驗,收集信息。】阮閒如實回答。
孟雲來歎了口氣:【你自己有過想死的念頭嗎?】
【應該沒有,我沒有殺死自己的理由。】阮閒感受著傷口帶來的劇痛和寒冷,語氣還是很平靜。【不過我也沒有特彆想要活下去的理由。】
這是很正常的,生命隻不過是能量的某種運作形式,他目前沒有充足的理由將它改變。
孟雲來就像他所想的那般,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阮閒又想往手腕上添一道傷口了。
就像他清楚,她不會問他是不是想要為母親的死懲罰自己,不會問他是不是感到悲傷。因為她知道他不會,自己的人格傾向被測試過一遍又一遍,數據被預防機構明明白白記錄在案。她知道他是什麼東西。
可他依舊會感覺到憤怒,莫名其妙的,無時無刻不在燃燒的漆黑怒火。
【從一個學者的角度看,你很可能是被這些新鮮的體驗和刺激吸引了,這很正常。】孟雲來摘下眼鏡,捏了捏眉心。【你可以把它當做好奇心的一種。】
不是這樣的。阮閒心想,可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按照我們的約定,我不會強製你去做什麼。】孟雲來放低聲音,繃緊的臉色閃過一點點難過。【這麼說吧,我有個提議,你不妨聽一聽。】
阮閒沒有錯過對方臉上那絲一閃而過的情緒。
【我說過,我不想對你說謊。我無法接受你,無法像一個長輩那樣愛你。這點沒有改變,可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年邁的孟雲來交叉十指,血漫過她價格不菲的外套袖子,她一眼都沒去看。【你還沒有做錯任何事。】
阮閒安靜地凝視著她。
【我老了,估計也活不了太久。阮閒,我不是無私的善人,但我也沒那麼不講情麵。總之,你沒有必要為其他人的排斥和厭惡買單。說句心裡話,如果你能一直偽裝下去,我希望你能好好活著。】
【活下去。以你的能力,總能發現一些有趣的事情。當然結果也可能會很糟糕,誰都說不好。】孟雲來的眼神裡雖然還有恐懼,卻柔和了一點點。【你現在還小,無論你再聰明,閱曆這東西不會憑空長出來。我建議你好好偽裝自己,儘量平穩低調地生活,從這個角度著手收集信息。】
她伸出手,拿起止血噴霧。【手給我。】
阮閒沒有回應她。
【的確,我也不想因為可能的風險放棄你的才能,你是我見過最有天分的孩子。而且有疾病的限製在,你……算了。】孟雲來苦笑著補充。
【我活不了太久,而且很好控製。】阮閒替她補全了說法,終於伸出了手臂。
【從其他角度看,這算是個雙贏的合作。】孟雲來為他做了簡單止血,然後去取強效傷口膠。
隨後她猶豫了會兒,還是開了口。
【不止這樣。】她說,【我很遺憾自己沒法打心底接納你,閒閒。】
【我知道,你曾經告訴過我。】
【不,重點在於,我真的很遺憾。】她試探著伸出手,像是想揉揉他的頭發。
阮閒本能地微微前傾身體,結果那隻手最終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我希望你能明白。】她說。
【嗯。】
可他沒能明白。
阮閒遵守了與養母孟雲來的約定,偽裝自己,平穩生活。事實證明,閱曆的增長的確是有效的。接觸過足夠多的悲劇,阮閒終於能夠從純理論的角度去解析母親的崩潰、母親的恐懼。
以及她選擇死亡的原因。
但一切隻是停留在理論角度上,他還是無法找到最為合適的解法。新的問題也隨之而來——他同樣沒能弄清當時孟雲來表情裡的那抹複雜,也沒能搞明白當初自己切開手腕的理由。
三個被串在因果上的問題。
孟雲來早已去世,這道傷疤代表著他人生中三個最為難解的謎題,也是最接近與“執念”的東西。
自己在精神世界裡呈現出這個樣貌,阮閒本人沒有太過意外。然而人為注射的激素合劑導致他情緒失控,記憶中的疼痛、疑問、血腥席卷而來,狹窄逼仄的空間加劇了情緒的發酵。他焦躁得要命,又不知道自己在焦躁什麼。
心臟跳得厲害,腦袋變得有些昏沉,步子開始不穩。
阮閒索性停住腳步。
程序怪獸追在後麵,他不會蠢到在這個時候傷害自己。就算清楚宮思憶不會對自己下死手,阮閒不清楚這種異常狀態會持續多久。情緒上的影響在精神世界尤為嚴重,它們一口又一口地吞噬他的精力,疲憊感越來越強。
阮閒向來不喜歡陷入被動的局麵,更不想把自己的安全完全交給運氣,賭程序怪物先消失還是自己先耗儘體力。不如趁自己的狀態尚可,索性轉為攻勢。
與其被異常狀態拖累,不如反過來將這股戾氣釋放。
這裡很冷,他眼中的世界卻如同在燃燒。病人標記映亮的傷口開始加速流血,阮閒胸口發悶,那種對疼痛的隱隱渴望又死灰複燃。
坍塌的石塊終於被扒碎,融為龐大黑暗的程序怪物伸開爪子。彙合的光眼緊緊鎖著他的動作,它看上去想要把他從頭到腳都撕開,仔細分析一番。
阮閒沒有理會對麵咆哮的黑暗,他放開思緒,把全副精力全部放在觀察怪物上。
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後,他看到了自己的怒火。
黑色的火焰卷過他的皮膚,將原本完好的皮膚燒得斑斑駁駁。燒毀的皮膚下方,露出了讓人憎惡的鱗片,有點像某種蛇類。
或許這就是一直被禁錮在他內心深處,讓他費心藏匿的東西。
這次阮閒沒再管它,他放任怒火變成破壞欲和殺意,血子彈衝巨大的程序怪獸傾瀉而去。他將防禦放在了次要位置,被那畸形的爪子嚴重抓傷,原本被燒得不成樣子的皮膚裂出更大的傷口。
前所未有的痛感從頭顱內向外炸開。
自己不會死在這裡,他想。隻要有這個念頭,在這裡,他就是不死的。如今這並非對於生的渴望,更像是對於這個幸運詛咒的認同。
所以不用去管。
他隻需要在乎對方的運動模式,找出程序運作的弱點,將其攻破。然而把大部分注意力從自我防禦上移開也有代價——那怪物同樣在凝視他,並且成功地用爪子洞穿了他的肩膀。
四周越來越冷。疼痛逐漸變得讓人難以忍受,倒在一邊的提燈照亮了他的雙手。上麵隻有血,燒破的皮膚以及古怪的鱗片。
最多精神扭曲、陷入瘋狂而已,他不會死。
阮閒屏住呼吸,掙脫了那隻爪子。對方的運作模式越發明顯,他不僅能擊敗它,還能徹底撕開它。至於激素褪去後,這次情緒失控會帶來怎樣的影響,他懶得去細想。
這是他習慣的景象,一個人在黑暗裡掙紮,向來如此。可他的皮膚還是斑駁的,一些蒼白的皮膚固執地不肯變成鱗片。
阮閒不知道自己在掙紮什麼。他並不是真的在意他人的看法,如今也不需要偽裝便可以存活——偽裝太久,他對真實的自我已經失去了大半的興趣。自己隻要順暢地接受那些負麵定義,並且自顧自地活下去就足夠了。
魔鬼沒有什麼不好,變成真正的瘋子也無所謂。
或許自己一直追尋的問題也沒有那麼重要,阮閒迷迷糊糊地思考著。橫豎隻是給自己一個答案,到現在為止的種種和遊戲沒有太大的區彆,反正他沒有什麼必須要做的事情……
不對。
一個莫名其妙的想法突然擊中了他。
他還欠那個仿生人一個約會。
滑稽的、微不足道的想法,它讓他停住了一瞬。那股憤怒如同觸了烙鐵的冰,登時嘶嘶融化了一部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想到唐亦步那張格外無辜的臉,他總是忍不住想笑。
那些難看的鱗片開始慢慢消失,那股險些燒化腦髓的熱度和瘋狂開始褪去。阮閒剛剛拿穩血槍,打算繼續處理麵前的狀況,頭頂再次傳來崩裂聲——
下個瞬間,一個奇怪的東西啪地砸到他麵前。看身形是個少年,帶著裝飾有布片耳朵的兜帽,臉朝地。
阮閒動作停住了半秒。
那人在地上掙紮兩下,輕巧地跳起來。他拉下難看的針織圍巾,扯掉絨邊兜帽,最後抹了兩把臉上的土。
“阮先生。”
小號唐亦步笑得很燦爛,他朝他伸出一隻手。
“我來見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來了!我來了——好久不見,久等啦(^ρ^)/
排版排死我了(。
因為晉江的章節上限是30000整,所以無法超出30000大關,29000+應該可以吧_(:з」∠)_
既然今天開了就先放一個大章,字數太極限了看看能不能顯示正常……明天放第二個大章(或者看這次的體驗拆分字數),恢複正常日更!
這兩天回頭看了遍怎麼自己還抓到不少小蟲的,近期有修改的章節基本都是捉蟲,莫在意~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