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響起，花卷立刻抬頭，說：“進來。”
甄明珠端著午飯過來，說：“吃飯了。”
她說：“給你放在這裡。”
這一看，剛才還是個黑的像是煤球兒的一樣的姑娘，人也邋裡邋遢瘦成猴兒。但是洗過澡之後，倒是像樣了很多。雖然瘦的脫了相，但是不算黑。眉眼也能看出幾分清秀。
她含笑說：“你還挺好看的。”
這誇獎讓花卷縮了縮，甄明珠發現，她這人很容易縮著，供著肩膀，人這樣看起來很沒有精氣神兒。
如若是個男人，這樣就是十分的猥瑣了。
女孩子也沒好到哪兒去，看起來就像是被生活壓彎了腰。
她說：“午飯是紅燒肉。”
她掀開了蓋子。
“呀。”
花卷驚呼出聲，一個沒忍住，嘴角流下了可疑的口水。
甄明珠：“……”
花卷不好意思的趕緊擦了一下，眼睛卻離不開。
她不想這麼丟人，但是控製不住自己的饞。
“我……”
甄明珠微笑：“沒什麼可不好意思的，餓肚子想吃東西是正常的，你吃吧。”
花卷來到小桌子前坐下，看著甄明珠，微微臉紅：“你是仙女兒嗎？”
甄明珠噗嗤一聲笑出來，說：“我是黑山老妖。”
她作勢做出一個可凶的表情。
不過，奈何長相不允許，明媚皓齒，她做出這樣的表情，一點也不嚇人。反倒是多了幾分彆樣的可愛。這不，都讓花卷更放鬆了，她小聲說：“你肯定是仙女兒，黑山老妖才不會說自己是黑山老妖。”
甄明珠：“哎呦，你還挺有道理的。”
花卷：“妖怪也沒有這麼好看。”
甄明珠笑的更燦爛：“我就喜歡你這種說實話的人呢。”
花卷：“……”
甄明珠靠在椅子上，一隻手搭在椅背兒，有點慵懶，好奇的問：“你怎麼會來這裡啊？這邊叫猛虎嶺，有兩隻大老虎，很少有人來的。”
花卷吞咽口水。
甄明珠：“你吃啊，邊吃邊說。”
花卷立刻抓起筷子，飛快的就開始扒拉飯。
甄明珠：“……”
花卷大口吃飯，高興：“真好吃，我沒吃過這樣的白米飯。唔，肉也好吃。”
甄明珠：“你吃慢一點，彆噎著。”
花卷：“嗯嗯。”
她大口吃飯，一口塞的可滿了，唔噥著說：“俺是從北方來的，極北之地那嘎達。”
甄明珠：“這麼遠啊？”
花卷點頭：“俺爹死了，俺大哥二哥就說糧食不夠吃。嫂子也容不下我跟娘，不能讓俺和娘白吃糧食，要給俺們賣掉。”
甄明珠：“臥槽。”
她大口繼續塞飯，口齒不清：“俺娘答應了，她說兩個哥哥都成親了，現在缺衣少糧，還不定什麼時候能下雨，這樣缺糧食。可不能給他們增加負擔。如若能給他們換點錢，就說明我們對這個家是有貢獻的。她死了也能有臉麵去見我爹。女人這一輩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她願意犧牲自己。也讓俺不要鬨，為家裡多做貢獻。”
甄明珠：“臥槽臥槽！”
花卷眼裡的落寞一閃而過，她紅了眼眶，不過卻伸手一抹，繼續乾飯。
“他們把俺賣給中人，拿了二兩銀子。”
甄明珠看著眼前的花卷姑娘，青蔥一個女娃娃，竟然才二兩銀子？
花卷：“當時人家問要賣身是賣活還是賣死，活的能贖身就一兩。如果永不贖身不問死活，就是二兩。俺娘說，做人不能太自私，俺們得多為哥哥籌謀，能多得一分是一分，主動選擇了二兩。”
甄明珠：“臥槽臥槽臥槽。”
她剛才還感慨過這世上沒有對孩子不好的父母，轉頭兒就啪啪打臉，遇到一個蛇精病級彆的娘道十級選手？
滿心隻有兒子，沒有女兒。
甚至沒有自己？
“你娘腦子沒毛病吧？那你就聽他們的？”
花卷苦澀的笑，終於把飯菜扒拉完了，扶著肚子，滿足的打著飽嗝兒。
她從來沒有吃的這麼好。
“我跑了，但是我沒想到，俺娘帶人抓了我。”她眼眶紅紅，說：“俺娘帶著村子裡的人抓了我，於是我就被綁了賣了。本來，那頭兒是要給我們轉賣到當地的城裡大戶人家做丫鬟的。但是俺娘怕我認識路還能跑，於是就跟中人說，我是個不老實的，最好賣的遠一點。”
甄明珠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她知道的媽媽，不管是溫柔善良還是潑辣跋扈的，但是疼女兒的心，都是如出一轍的。
這樣的黑了心重男輕女的，她還真是見所未見。
甄明珠覺得自己氣的跟河豚一樣了。
“然後呢？”
花卷這時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大抵甄明珠也是個姑娘家，猶豫了一下，她直接說了：“然後管事兒大娘說我是個姑娘家，而且年紀小還沒長開，可以暫時不賣在當地做丫鬟。可以送到江南，稍微養上一年半載，長開一點，然後賣到花船上，那是能賣出大價錢的。所以，我就和好些個年紀不大的姑娘，一路被領著往南走。現在糧食珍貴，他們也不太給我們吃的。管事兒大娘說，趕路本來就遭罪，我們吃得好到了地方也要養。所以乾脆彆浪費糧食。”
停頓一下，她小聲兒說：“我這麼臟，其實也是自己搞的。”
甄明珠一愣。
花卷：“買了我們的中人是一對夫妻，還有他們的三個兒子，這家子的男人……”
她紅紅臉，說：“不要臉的，總是趁機占便宜。我害怕他們不懷好意，所以就搞得臟兮兮的。這樣他們就不靠近我了。”說到這裡，帶著一點小驕傲的。
甄明珠看著眼前的姑娘，突然問：“你今年的多大？”
花卷：“十五。”
甄明珠沉默下來。
她的十五歲再做什麼來著？
但是看著麵前的小姑娘，隻覺得她也太過坎坷。
“那你怎麼跑了？”
花卷：“他們要把我賣到堂子裡去。雖說他們說要把我們帶到南方，但是這一路根本不順利，路上中人大叔病了，大娘就說不能帶著我們繼續走了，會虧，不如就地換錢，遇到合適的人家就賣掉我們的。反正越往這邊走，狀況越好，也能賣錢。我們同行七個姑娘，有兩個姐姐就被賣給了人做媳婦兒。這樣還是好的了。還有兩個賣給了大戶人家做丫鬟。除了這四個，還有一個可美的，她說要去江南做花魁，大娘也不舍得底價隨便賣她。隻剩下我跟另外一個，因為長得醜臟兮兮沒人要。據說，再走一個郡縣，就有一個跟中人大娘關係很好的堂子。她決定把我們送到那裡了。我跟另外一個人商量要跑。本來，我們商量的好好的，晚上一起逃。可是……”
她暗淡了一下，說：“她舉報了我，我聽到她偷偷去告訴大娘我要跑的事兒了。於是我隻能立刻就跑，他們一直追我，我就跑進了這裡……幸好我跑進了這裡，因為這裡有老虎的叫聲，所以他們沒有追進來。不過我沒敢停，還一直往裡跑，誰曾想，就來到這兒了。”
甄明珠看她瘦弱的肩膀，以及說到這些的時候眼裡的恐懼，說：“彆怕，沒事兒了。他們找不來，找來了咱們也不怕，他們落不得好。”
花卷輕輕點頭，嗯了一聲。
甄明珠：“那你娘呢？”
花卷咬唇：“她是第一批被賣出去的，是賣到我們那頭兒郡縣的大戶人家了，那家子專門經營馬坊。需要一個婆子，其實……”
小姑娘咬牙：“其實那裡很不好，要伺候好些個馬夫。大家都不想去，但是我娘願意，因為那頭兒離家近，她是想著如若能摳麼出錢來。也能方便捎回家鄉貼補我兩個哥哥。”
甄明珠：“……”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她第一次碰見這樣的事兒。
這位果真是娘道文深度選手。
她說：“那你呢？你怎麼想？”
花卷抬頭，認真：“我恨他們。”
她揪著自己的衣袖，小臉兒分外的嚴肅，嘴唇都咬出了血絲兒，說：“我恨我娘，我也恨我哥哥。”
甄明珠歎息一聲，拍拍她的肩膀，說：“你先在這裡住下，明早，先彆走了。等幾天這個事兒平息一些，既然中人不是本地人，肯定不會在這裡久留。他們走了，你再出去找個出路。”
如果說彆人是娘道十級患者。
甄明珠就是真的容易心軟了。
花卷驚訝的看向了甄明珠，甄明珠說：“不管你是想回鄉還是想隱姓埋名在這邊生活，都在這幾日好好考慮一下。”
“我不回鄉。”花卷激動的說，她一下子跪在甄明珠麵前，說：“掌櫃的，我不回家鄉。”
甄明珠：“你這是乾什麼？我也不是逼你，這不是讓你自己選擇？這乾乾淨淨的衣服，你彆動不動就跪……”
花卷：“哦，哦哦。”
她趕緊起身，拍拍膝蓋，說：“你看，不臟的。”隨即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甄明珠：“……”
她好生說：“你自己的事情，是要自己斟酌的，我不是你，不能給你做決定。”
花卷咬唇點頭，輕輕的又哦了一聲。
甄明珠看她這樣，失笑：“你不用緊張。”
花卷：“我我我，我不緊張。”
甄明珠嘴角抽搐：“你這是不緊張的樣兒嗎？你不想回家，那就不回去啊。”
花卷又開始揪衣服角，說：“我不回去，他們沒有把我當做一家人。如若我回去，他們肯定還會再賣我一次的。我沒有家了，我早就沒有家了。”
甄明珠看她彷徨無助的樣子，說：“那既然不回去，你就該想一想自己接下來能怎麼辦。”
花卷歪頭：“接下來……”
甄明珠笑：“你跑的時候，就沒想這些嗎？”
花卷撓撓頭，說：“我當時就想著先跑了再說，我知道他們花錢買了我，就算賣了我，也是正常的。可是，可是我願意做丫鬟，我願意做下人，我什麼都願意做。就是不想去做花娘。”
她紅著臉：“我堅決不做。”
若不是要把她賣去做那個行當，她其實也不會跑的。
畢竟，現在沒有戶籍還是很難的，若是一直窩在山溝溝裡還成，但凡是進城或者走個關卡，都是不行的。
所以彆看花卷不想回鄉，就算她想，她也未必回得去。
她哪裡有什麼身份文書。
“既然你沒想過，就現在想一想。”
花卷認認真真：“謝謝您。”
甄明珠失笑：“不用謝。”
她說：“我不過是做一點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
她說：“其實你有勇氣跑掉，我覺得很厲害了。”
花卷：“以前我們村子裡的老先生說書的時候，我也去聽的。我曉得，做人要有骨氣。”
甄明珠看她堅定的眼神兒，笑了笑，重重的嗯了一聲。
她有時候在想哦，他們春山客棧突然能連接古代，而且是在這樣一個尋常人不會來的地方。大概就是天意讓她多幫助需要幫助的人了。
甄明珠：“那既然你暫時住在這裡，我跟你說一下這邊的情況。我是掌櫃的，這裡還有其他的客人。你儘量不要打擾彆人。院子是可以去的，但是不要出這個大門。你出了這個大門，會發生什麼我就管不了了。你懂嗎？”
花卷聽得很認真，趕緊點頭。
甄明珠：“你聽懂了，那就行了。”
花卷趕緊問：“那我能乾點什麼嗎？”
她局促的不行：“我、我身上沒有銀子。”
甄明珠：“暫時住著吧，我知道你沒錢，若是你願意，給我掃掃院子，簡單打掃一下。就衝抵了房錢吧。”
花卷立刻點頭：“好，好好，掌櫃的你放心，我可能乾了。打小兒我家的活兒都是我乾的。”
大概是可以乾活兒抵房錢，花卷好像一下子就找到了主心骨兒、
她說：“我可以做飯洗衣砍柴……”
甄明珠：“不能出門。”
花卷：“哦哦哦，那我乾其他的。”
甄明珠含笑：“行。”
她倒是沒拒絕，畢竟看得出來，這姑娘現在很希望有個支撐。有時候能乾活兒，也是一種支撐。
她說：“今天下雨，你也不用做什麼，稍微休息會兒吧。”
“好。”
甄明珠出了門，來到客廳，客廳已經被張力等人都收拾乾淨了。
這些大男人以前哪裡會這個，但是現在隔三差五趕著雨天來這裡蹭飯，也慢慢的會做不少家務了。畢竟，他們也是很怕被嫌棄的啊。而且他們每次一來就七八個，掌櫃的就一個人，他們哪裡好意思啥也不乾。
他們就算是好意思，心裡也不敢啊。
彆看掌櫃的從來不發火，那是因為她是仙女兒，如若真是惹惱了她，以後再也不出現怎麼辦？
他們可不敢。
“掌櫃的，那小姑娘沒問題吧？”張力也是有些不放心的。
甄明珠大概說了一下她的情況，說：“她自己是這麼說的，如若你們離開，稍微在周圍幫我打聽一下，是不是有這麼一群人再追她。看她說的有幾分真幾分假。”
雖然甄明珠打心眼兒裡是相信小花卷姑娘的，察言觀色，她還是可以的。
但是有機會，她還是會驗證一下的。
張力：“哪裡要我們離開之後，我現在就可以安排人過去查探一下。”
甄明珠：“不用，外麵還下雨……”
張力：“正是因為下雨，我可以打聽過就回來。你也早早知道。”
他二話不說，立刻安排兩個人趁著雨勢出門。
甄明珠看著他們的背影，說：“我覺得，她應該沒有撒謊。”
“但是問一問總是對的。”張力也不是那種凡事兒輕信彆人的人。他也不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
雖然看起來憨厚，但是也分對誰。
“掌櫃的，我去看看宿寧？”
甄明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