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沒有重生過來,眼前看到的這些就是這個世界上‘巫嶸’會經曆的事情嗎。
巫嶸頭一抽一抽的痛,這些記憶碎片像是生硬塞進他腦子裡似的,畫麵變化飛快,有很多他甚至來不及看清就越過去了,從酒吧遇到傅清那天開始,記憶碎片中展示的畫麵和他現在的經曆截然不同,就像兩條背道而馳的岔路。
這段記憶畫麵中的‘巫嶸’沒有遭遇鬼童,沒見過周巡,沒有回苗疆收服蠱種、青靈蠱和黑岩狼蛛。
他的母親在回鄉路上出車禍去世,打撈,認屍,焚燒,下葬,‘巫嶸’捧著骨灰盒回苗疆時甚至沒看到外婆,骨灰盒交給了看起來滄桑憂愁無數倍的寨老,然後他就被連夜送下了山。寨子發生的事情巫嶸一概不知,隻是聽聞巫婆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很快也去世了。
親人儘皆去世,這世上巫嶸徹底成了孤零零一個人。巫嶸在這段記憶中也看到了黃毛和小弟們,隻不過是在他們的靈堂上,聽說是他們去九號公路做直播,正趕上附近工廠發生爆炸。黃毛他們雖然是混混,心卻都不壞,上去幫忙救火,結果沒一個活著回來。
‘你就是個喪門星!’
巫嶸去祭拜,卻被痛哭到脫了形,痛苦到失去理智的黃毛母親遷怒,趕了出去:‘你把身邊的人都克死了!誠兒他這麼信你,這麼信你這個大哥,為什麼你不阻止他……’
是啊,他命硬,從小巫嶸就知道,到現在他身邊的人都死絕了。父親,母親,外婆,親戚,兄弟,所有跟他沾邊的都沒有好下場。巫嶸曾經喂過一條流浪狗,那麼小點,被虐的渾身是傷,餓到皮包骨頭,給它一點饅頭都能吃的很香。但喂過幾次後,下周巫嶸再帶著饅頭去看的時候,小狗已經沒了。
是被抓了,殺了,還是被主人找回去了,巫嶸不知道,他長到這麼大,身邊卻從來留不下一個人。酒吧裡一麵之緣的道長給他留了張符篆,巫嶸想起他說的‘招邪引崇之命’,再去找道長卻沒有任何線索,人海茫茫,世界那麼大,一錯肩就是錯過。
後來巫嶸把那張符篆縫到母親過去給他求的護身符裡,不再在劉豹手下乾活,一個人回了壽材鋪,孤僻沉默。他克死人的名頭傳出去,鄰裡都躲著,門庭冷落,也就隻有荀安還時不時來找他,陪著,安慰著。
甚至在後來鬼王過境,普通人倉皇逃跑的時候,巫嶸坐在壽材店裡,淡淡透過窗戶看外麵鉛灰色厚重雲層,是狼狽不堪驚慌失色的荀安闖進店裡,拽著他往外逃。
這是愛嗎。
巫嶸一直以來感情都很淡薄,世人的喜怒哀樂到了他這裡就像隔了一層。他仿佛一直都處在另一個世界,冷漠看著發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實際上他護著荀安就跟曾經護著黃毛一樣。
越是從小幸福長大的人脾氣越好,越大方。因為他們擁有過很多,也不吝於將自己的溫暖分享給旁人。巫嶸很吝嗇,他沒擁有過什麼東西,在他眼裡隻有‘其他人’和‘自己人’。能留在他身邊的人很少,所以巫嶸對他們格外好,荀安那些花在他身上的心思在巫嶸看來和那條小流浪狗叼著垃圾桶裡翻出來的骨頭,顛顛送到他麵前搖尾巴是一樣的。
人和動物在他麵前都是一樣的,活著和死了在他看來也是一樣的。
所以逃亡時,巫嶸將護身符給了荀安。
到現在還跟在他身邊的人,隻剩下這麼一個了。
以至於後來陷入鬼域,荀安為了逃生將他推向厲鬼的時候,巫嶸沒有反應過來。其實巫嶸已經準備讓荀安先走。他心裡憋著一股氣,那些說他會命硬,克死所有身邊人的傳聞巫嶸聽多了,聽厭了,這次他沒什麼想活的,倒是想讓荀安活下去,就像要證明什麼似的。
荀安頭也不回倉皇逃竄的背影,就像美好又虛假的東西被生生打破,脆弱到不可思議。被鬼怪撕碎折磨,活生生吞噬的痛苦甚至比不上這一刻的茫然。巫嶸死了,肉·體被吃的一乾二淨,靈魂卻還在。他變成了鬼,但很快的,他的靈魂也被瘋狂貪婪的鬼怪撕碎吞噬。
但巫嶸沒有消散。
一次次被吞噬,他的靈魂卻又一次次凝聚回來。沒有鬼能成功毀滅他,起初還有鬼為了獨吃他互相爭奪,但後來發現巫嶸就像一道享用不儘的大餐後,那些圍在他身旁的鬼怪們也不再爭奪。有的吃頭,有的吃手,有的吃腿。
每一次醒來,麵臨的都是無窮無儘的痛苦。那些被吞噬撕碎的疼痛沉積在靈魂深處,就像一道潰爛流膿的傷疤,巫嶸以為自己會發瘋,會崩潰,會失去意識,但他沒有。巫嶸一直非常清醒,清醒感受到這些鬼怪的偏執誒惡念,種種濃烈到極點的情緒。
所有人化成的鬼,都是因為執念才會留在人間。
那他的執念是什麼。
又一次複生,當被撕碎大嚼的痛苦再次傳來時,巫嶸如狼一般咬住了其中一頭鬼的脖子,撕碎吞下。雖然他很快就又被吃的一乾二淨,但巫嶸是不死的,他能複生,這些鬼卻不行。
當巫嶸吃掉這裡最後一頭鬼時,他終於站了起來,吞噬鬼怪令他身上陰氣怨氣越來越重,被撕碎吞噬生成的怨念血氣濃鬱到幾乎凝成實質。巫嶸雙眼猩紅,一股陌生的,濃烈的情緒自他靈魂深處浮現,激起萬丈狂瀾。
這是巫嶸第一次感到憤怒。他和情緒之間的那層隔膜消失了,往日淡薄的情緒在這一刻鮮明起來。世間上嬰兒從呱呱墜地,生命伊始起就有喜怒哀樂,而這些情緒巫嶸卻是在死亡無數遍後才終於擁有。
死亡對他來說恍若新生。
被荀安背叛的憤怒如燎原大火熊熊燃燒,這種濃烈的情緒如雷電令巫嶸靈魂都為之戰栗。他隨手一抓,陰氣彙聚如漆黑披風,包裹在他複生後赤·裸的身軀上。巫嶸赤腳踩過鬼的血泊,手持鋒銳鬼骨,蹣跚走向東方。
他要向荀安複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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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嶸用了很長時間才從這些記憶碎片中掙脫出來,裡麵種種畫麵太過真實,情緒太過激烈,就像真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一樣。
但等他真正醒來後,那些記憶卻全都淡去了,隻留下淡淡的影子,就像旁觀發生在彆人身上的事一樣。睜開眼,當巫嶸看到昏暗的紅褐色天空時他心神一恍,還以為仍在記憶中,但當青靈蠱焦急嘶嘶聲響在耳邊,巫嶸意識終於回籠。
他和傅清一起前往444號天坑,第二日天坑任務失敗,疑似天坑意識的遲芳芳要將他帶走,卻因為劉虎的插手讓事情變得錯綜複雜起來。
現在他在哪裡?
巫嶸打量四周,紅褐色的厚重雲層,紅褐色一望無際的平原,視線儘頭是一座極高的荒山,轟隆悶響從山頭傳來,雲霧一圈圈如漣漪般環繞在半山腰上,似乎那裡正在展開激烈戰鬥。
巫嶸身旁也並不安全,青靈蠱變得和去老苗洞時一般大,粗大的身體牢牢將巫嶸護在中央,上半身昂起,警惕威脅向四周嘶聲吐信。黑霧彌漫,青灰色的倀鬼從地下爬出,緩緩圍向這邊。它們是已死之人的怨氣死氣凝結而成,因陰風洪流蘇醒,沒有理智,沒有意識,隻有惡意殺念。
起初倀鬼少的時候,它們畏懼青靈蠱的威懾,躊躇不敢上前。但現在聚集而來的倀鬼越來越多,宛如青灰色的洪流將青靈蠱和巫嶸包圍,隻要巫嶸再晚醒來一刻鐘,恐怕它們就會一擁而上。
巫嶸的靈魂對它們來說有無窮的吸引。
巫嶸拔出老苗刀,青靈蠱同他心意相通,嘶聲用龐大的身體衝殺開一條路。黑岩狼蛛和人麵蟢子都落到了外麵,這裡太過危險,巫嶸要先找到個安全的地方再想辦法出去。
但這裡的倀鬼太多了,而且全都忽略青靈蠱,無理智般殺向巫嶸的方向。到後來巫嶸乾脆讓青靈蠱守住一方,自己專心解決另一邊湧來的倀鬼。他來天坑本身就為了曆練,摸清大鬼的實力,但有傅清和怪裡怪氣的遲芳芳在,這幾天下來巫嶸施展不開。
現在倒是個磨練的好機會。
起初巫嶸用老苗刀,殺鬼如砍刀切菜,後來倀鬼越來越多,他收起苗刀陰氣覆蓋左臂,變成了鬼手。鬼手無堅不摧,輕而易舉就能將倀鬼撕碎。巫嶸甚至覺得相較於老苗刀,這種簡單到野蠻的手段更合他的心意。親手撕碎倀鬼,看它們哀嚎消散讓巫嶸說不出的暢快。
無休止的殺戮沒有儘頭,在這裡天空永遠是暗沉紅褐色,仿佛時間都停滯一般,完全沒有丁點時間流逝的感覺。偶爾巫嶸會坐到大青蛇的頭頂休息,放眼放去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青色小點,偶爾夾雜著一些顏色更深的怨鬼。
它們比純粹怨氣形成的倀鬼更強,有些怨鬼甚至還勉強保有人形,手上拿著破爛不堪的兵器,實力也比倀鬼要強十數倍。之前巫嶸花了十幾分鐘才殺死一頭怨鬼,和倀鬼死後直接消散不同,怨鬼消散後身上破舊的衣物和兵器落到地上,並沒有消失。
但這些東西像是都過去了很久,全都破舊生鏽,不堪再用,而且很多東西都透著古怪陰森的密宗意味。巫嶸撿到一個人頭骨碗,又看到一張破裂的人皮鼓。剩下的東西全都被這裡的陰氣怨氣滲透侵蝕,稍微一捧就灰飛煙滅了。
這看起來像是個古戰場。
巫嶸殺得鬼越多,身體就越冷,凝而不散的灰黑陰氣隱隱綽綽籠罩在他身邊,稱得他仿若惡鬼一般。那些原本淡去的記憶碎片時不時閃回,和巫嶸的記憶交織在一起,有時候他恍惚覺得這裡是荀安背叛他,將他推入的鬼域,過不了多久又會認清這輩子和那時早就不同。
漸漸地倀鬼數量變少了,但怨鬼卻越來越多,與此同時巫嶸也距離那座荒山更近。但越靠近這裡,陰氣就越濃鬱,巫嶸陷入記憶混亂的頻率增長,精神時好時壞,幸好每到這時蠱種和青靈蠱都會用心靈溝通讓他清醒。
但幾次陷入的厲害了,連蠱種和青靈蠱意識溝通都聽不到,是左臂濃重冰涼的鬼氣令巫嶸回神。
這輩子最大的不同,除了蠱種它們外,就是這頭血衣大鬼。巫嶸能覺察到殺鬼後的陰氣半數被他吸收,半數湧入左臂。鬼手能持續的時間從一刻鐘延長到了四十五分鐘,這是不是說明大鬼正在逐漸好轉?
但無休止的殺戮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巫嶸隱隱發覺他心中生出一個偏執瘋狂的念頭。
肉·體的存在隻會成為他變強的阻礙,隻要死亡,他輕而易舉就能獲得無限強大的力量。
就像上輩子一樣,對他來說死亡才是真正的開始。
殺戮越多,這個念頭就越頻繁的出現,有時甚至會讓巫嶸在戰鬥時愣神,幸好有青靈蠱在,那次才沒有出事。這樣下去不行,巫嶸清楚知道,這輩子早就跟記憶中已經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