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紅絨棉服吸飽了水，便化作了千斤重鐵塊，緊緊束縛在紀箏四肢之上，帶著他往更深更深地方沉下去。
紀箏本是識水性之人，但此刻也難以遊動半分，他被凍麻了頭腦，凍僵了四肢，隻能無力地感受著自己體溫一點點被剝奪，一點點被融作冰涼河水一部分。
冷水將他體內每一絲空氣都往外榨儘，留給他隻有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窒息感。
深夜之中，冰麵之下河是完全漆黑，分不清方向，分不清天地。
還是完全靜寂，靜到隻剩下他自己心跳，在耳邊，微弱地，撲通，撲通。似乎很快，連這唯一聲響都要消失殆儘了。
又冷又疼，又害怕又孤獨。
哭也哭不出，眼中光在一點點渙散。
“聖上，聖上！紀朝鳴！”
在哪裡，有什麼人在大聲呼喚著什麼。
聖上？紀朝鳴？那是誰……
紀箏意識太過稀微，不記得聖上，更不記得紀朝鳴。
直到有一個很低聲音，“箏箏……”
紀箏猛然將眼睜開了一條縫，怔忡半晌，繼而撲騰起了四肢，逆著寒意，逆著將要把他拖去深淵水流。
“我在這……”冰混雜著水爭相恐後朝他肺部擠壓而去，又隻剩一片死一般黑寂了。
*
玄遷猛地望向明辭越，“箏箏……那是誰？”
明辭越根本來不及和他解釋，繼續反複徒勞地，交替地喚著“聖上”，“紀朝鳴”，“箏箏”。
剛才好似從他心口間傳來那幾聲“皇叔”幻覺一般地消失不見了，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隻有痛覺是真實，他幾乎是半跪在浮冰之上，揪著心口，一寸寸地挪動著尋找小天子。
啪嗒，啪嗒，冷汗一滴滴沿著他鬢角，打落冰層之上。
冰麵已經裂作了無數瓣，每一條縫隙都足以吞進去一個體格瘦弱少年，這就仿佛是在一片茫茫大海中尋找一滴特彆小水珠。
天色昏暗，厚厚冰層阻擋了大部分光。玄遷已經下潛了無數次，無數次浮出水麵換氣，無數次與明辭越交換一個失望眼神。
明辭越艱難地從牙縫中吐字：“我去喚那邊侍衛一起來找。”
玄遷拉住了他，示意他抬頭看不遠處橋梁上，陰森月色下，欄杆扶手上某個白石獅子頭好似缺了一個小角，仔細分辨才分辨得出。
“恐怕暫且不能叫其他人。”
明辭越目色瞬間沉了起來，“怎麼找，那要怎麼找！”
玄遷道：“殿下留在冰上多注意保重身體，貧僧再順著那個獅子頭裂處往……”
玄遷聲音逐漸再一次在耳畔模糊起來，這一次隻有心跳聲，很輕很輕，夾雜在耳畔呼嘯寒風中，稍不留意就可能錯過去。
明辭越猛然按緊胸口：“又來了，你聽見了嗎？”
玄遷疑惑：“什麼？”
明辭越緊闔雙目，全神貫注去感知，輕聲道：“心跳聲。”
玄遷皺眉：“殿下神經緊繃，虛弱心悸之時，可能聽到了自己心跳聲。”
“不，不是我。”明辭越搖頭。他分辨得出，聲音強有力，快速，是他，聲音虛弱，緩慢，是另一人，兩個聲音交錯起伏，緊緊纏綿在一起，難舍難分。
好似是兩個身軀相疊，胸膛相對，奇妙達成了一種日月相輝共生共鳴。
可怎麼可能，隔著半尺厚堅硬冰層，數丈深死寂深淵，他聽到了聖上心跳聲？
明辭越強忍著心口痛，踉蹌著步伐，緊貼冰麵快速移動起來，往左一尺，那聲音好似小了些，往右一尺，那聲音便又大了，再往右兩尺，大了更大了，再往前麵些……
撲通，撲通……
明辭越猛然頓住了腳步，睜開了雙目。
好吵。
紀箏好似聽到了噗通一聲響，打破了這片水域沉寂，攪亂了他周遭水流，將他從半夢半醒暖意之中驚醒。
他昏昏沉沉地掙紮開千斤重眼皮，下意識地仰頭順著那聲音來源，望去。
有一個離箭般頎長物什撕開了寂靜，向他而來，周身仿佛籠罩著這漆黑水底見不到光，淺淡，與周遭格格不入，仿佛一彎映照在水底明月。
可這裡怎麼會有月亮呢。
紀箏已經感受不到苦痛，懶散地，翻了身想要繼續入睡。
可是有人拍了拍側臉，繼而緊緊鉤住了他腰身，把他四肢都舒展開來，然後緊摟在自己肩膀上，帶著他逆著水流，逆著壓力，往上，往上。
越是往上，身體越重，每一處關節都吃力地在尖叫，胸口內外仿佛要被水流拍扁。
有幾次，他累得想要放棄，手腳脫力地鬆開，往下沉沉墜去。那雙臂膀又迅速向下，將他撈起，帶著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