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箏小心翼翼地轉過臉,是皇叔,他瞬時長舒了一口氣,這次明辭越沒有趁他睡著時偷偷離開。
熟睡時的明辭越不同於以往的疏離有禮,而是將他當作了抱枕,一整個塞在懷裡,腿與他的腿交錯緊貼,手臂橫過他的胸前。
或許做噩夢的因為這個。
殿門不隻是何時被人掩緊了,窗牖也隻留了一道縫隙,夜半三更的晚風輕柔下來,戲弄著柔軟的簾幕,騷動著他垂在床沿的發絲。
有一縷月光打落在他們睡時交握的十指,像真正的愛人那般。
紀箏下意識地調慢了呼吸,隨著床簾擺動的節奏一起一伏。
他的全身僵硬得厲害,額頭不知為何燒得灼燙,但不知為何,他根本不舍得動彈,也懶得動彈。
隻從被子裡抽出了一隻手,懸在半空,有些抖動地沿著明辭越緊鎖的眉眼,緩緩描摹。
那個監正好像說過帝星受災星的影響,會體虛多病,常受噩夢驚擾……不知此刻,明辭越夢到了些什麼。
想到此處,紀箏心底一沉,有些難堪地垂下了眸,指尖不小心刮到了皇叔的睫羽,兩邊都是一陣蝶翼撲閃般的顫抖。
他猶如驚弓之鳥似地連忙收回手,轉回臉,心虛,閉緊眼裝睡。
不知明辭越是醒了,還是潛意識的動作。
不一會兒他的腰間搭上了一片溫熱,哄嬰孩一樣地,一拍,一拍。可那節奏竟然詭異地合上了他的心跳,一下,一下。
……怎麼可能?是錯覺吧,一定是錯覺。
他的心跳驟然加速跳動得更加厲害了,就當他想要仔細再觀察時,一個鈴鐺聲闖入了他的耳畔。
叮鐺,叮鐺,叮鐺……
紀箏睡在外側,一睜眼,猛然跟寶貝鹿打了個照麵。
紀箏:……
兒子夜闖親爹寢室,以後睡前得鎖門。
那鹿剛好有床沿那麼高,一會兒左歪歪頭,一會兒右歪歪頭,弄得脖頸間的鈴鐺清脆一陣響,圓溜溜的眼睛在夜裡黑得直發亮,一轉不轉地凝望著他。
紀箏剛想伸手握住寶貝鹿的鈴鐺,明辭越睡夢中手臂猛地箍緊,與此同時,那鹿有感應似地,一步跳開,挪動到他倆半垂在床沿的交握手邊,輕輕舔舐著紀箏的指尖。
即便知道這是鹿不是人,又不會有思維,可這種□□被圍觀被戳穿的感覺還是足以讓他耳尖一陣赧紅。
況且那鹿還一路用鼻子拱了下去,紀箏的目光一路追隨著它,打量到自己身上,紅一塊,白一塊,深一塊,淺一塊,泥濘不堪,引人遐想無限,足以見證剛才是怎樣一場浪潮洶湧。
紀箏咽了一口唾沫,猛然繃緊了身子,絕望地閉緊了眼。
明辭越在他身後,醒了。
察覺到自己傷未乾透的衣襟仍被勾在聖上指尖後,他乾脆脫了上衣,隻著下褲,從床榻內側翻越而出,落在床下,光腳無聲地踏在地麵上。
那鹿見了他,即刻親昵地湊了上來,輕頂他的小腿。
明辭越皺眉,彎腰,從它口中抽出了一條胡枝子,這嫩葉長條他可是再熟悉不過了,分明就是他當初在武安侯府,用來引誘小鹿帶著他主子上鉤的工具。後來回宮他便藏在侍衛所裡了,眼下卻又被它銜在口中,不可能是鹿自己翻找到的,隻有一種情況。
聖上發現實情了。
怪不得今夜突然喝了酒鬨彆扭。
那鹿還圍著他身後麵轉,明辭越耐心缺缺,一想到剛才鹿舔了他的聖上的指尖,心情就更加不悅,隨手便把枝子拋向了門口的方向,寄期待於這鹿嘗到甜頭能乖乖離開。
地上散落的全是方才學生案前的紙,明辭越隨手撿起一張,上書“論立賢能抑或立嫡出”,另一張,“嫡出優於有才能”,還有更明目張膽的,直接寫“聖上出身好,有才能”。
明辭越沒忍住,偷偷勾了勾唇角。那些個白麵學生一瞧就是被李儒海送進來尋歡作樂的,誰知聖上就這麼讓他們做文章答策論。
賢能還是嫡出?親王還是聖上?那孩子心中的問題一目了然。
放在以前,明辭越或許還會作答當立賢能,而今日明辭越隻是想說,嫡出者並不一定是無能之輩。
這些紙大多都是空白一片的,唯有窗邊飄進來的一張,洋洋灑灑一整篇,大書特書二者的關係,立嫡出與立賢能的利弊之處,末尾處落款“原明”。
原明?怎麼可能是原明,那漢子能識得幾個大字,他還不清楚麼。
明辭越皺起了眉頭,剛把這張紙抽出放在一旁,腿邊又被什麼東西頂了一下。
低頭一看,那鹿又顛顛地跑了回來,嘴裡銜著枝子,見了他,便即刻放下,退後半步,像是暗搓搓地期待著明辭越再次拋出。
明辭越沉默了,就在鹿失望地要離開時,他蹲下了身,點了點鹿頭,“……你很像他。”
紀箏:“……”
兒子,給爹丟人了。
明辭越的聲音很低,帶著剛睡醒的沙啞,仿佛含了一口煙霧,噴吐在他的耳畔。
紀箏自始至終都半眯著眼,自欺欺人地從縫隙打量著外頭明辭越的背影。那幾近神作的蜂腰猿背,肌肉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薄薄一層包裹著修長的骨頭,隨著他蹲下站起的動作,微微滑動。
以前明辭越從來都是衣冠整齊,一絲不苟的,被弄亂的從來隻有他。而現如今倒是公平了,他沒了褻褲,明辭越丟了上衣,他們都在這深冬的夜裡棄甲曳兵,輸得一塌糊塗。
等明辭越走到有光亮的地方,紀箏才瞧了清楚,驀地狠咬緊了牙,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背部布滿了可怖的疤痕,大大小小不規整地遍布四處,最長的那道從右肩直下左腰,猶如蜈蚣一般,歪歪扭扭,仿佛要將整個人撕裂開來。
“聖上,才是醜時,再睡會兒吧。”明辭越背對著他,不用回頭就將他輕而易舉揭穿。
紀箏應該閉上眼繼續裝睡,可他直勾勾地望著前方,一滴冷汗劃落在他的睫羽上,撲扇半天,落不下。
不多時,明辭越察覺到不對勁,緩緩回了頭,走近了,用手拭了拭他額間的冷汗,“這麼多!聖上?”
紀箏昏昏沉沉,感受著那隻手順著他的脖頸往下,探到衣襟裡。
嘶,這手……怎麼這麼涼,推不開……
“聖上,彆睡!”那隻手急著來輕拍他的頰側,有什麼東西裹挾住他的唇瓣,溫熱的,濕漉漉的,不帶任何情.欲,似乎隻是單純地想過渡溫度。
紀箏這才發現自己的唇齒一直都在凍得打顫。
他的全身一半架在炙火上,一半浸泡在冷水裡。
“來人,傳太醫!”可之前為了方便,宮外守夜的宮人侍從早就被紀箏自己清除乾淨了,哪還喚的來。
“臣去找人,臣這就去,再等一會兒,就一會兒。”
紀箏從未見過明辭越如此慌張的神情,病痛折磨之際,又有點小心眼地想要滿足地揚揚唇。
“急什麼啊……朕……走了,沒人牽絆你了,留大燕稱王,歸西漠拜相,不都……咳咳。”紀箏扭開臉,“彆碰朕,誰準你親朕……”
明辭越想從他身底下抽出那件被酒濕透了的上衣,可紀箏昏沉時還不忘拽得死死的,隻將自己的玄底金絲的龍袍半掛在身前人的肩頭,“這件,穿給朕看看。”
明辭越的眼底閃過一絲異樣,手在空中停頓片刻,這次沒再能拒絕,半披著轉身離開了延福殿。
這還是紀箏第一次看見,明辭越身披龍袍的模樣,背後那隻金絲繡作的神獸,張牙舞爪,自右肩至左腰,覆蓋住了那道功勳傷疤。
渾然天成,果然比他更合適。
整個太醫院都被驚動了,夜裡有人披著龍袍策馬而來,叩響大門,值班守夜的眼見那袍上分明還有絲絲暗色血跡,嚇得不敢開門,都以為是璟王終於手起刀落,了卻了恩怨。
誰知——
“是熱症,還有,嗯……一些皮外傷。”小醫士動作很快地開好了方子,其餘太醫全被關在門外候著,唯他得召覲見。也不怪璟王不放他們入內,畢竟這聖上的模樣也著實不能見人。
他的視線在璟王和聖上之間來回逡巡,有了施手段引鹿的前車之鑒,他對璟王著實不怎麼放心,便悄悄拱到聖上麵前問,“璟王難不成又……”他意有所指地碰了碰一旁的酒盞。
紀箏的臉色不怎麼好看,本就燒得紅暈,此時更是一陣紅一陣白,撇開視線,嘟囔了一句,“朕在上,沒吃虧。”
小醫士:……真的嗎?我不信。
可明辭越竟也附和著含糊地嗯了一聲,不知是對前半句,還是後半句表示認可。
“不吃虧?!”那顧監正同樣也是被明辭越叫過來的,反應有些劇烈,“這個把個月來,聖上都生了多少次熱病了,出了多少次意外了,臣早就告誡過,災星,都是災星!”說罷,他的視線不停地往明辭越以及他身上的龍袍瞥。
“叫他來乾什麼?”紀箏沒好氣地問,“你身上也有那麼多意外傷病,照這麼說,朕才是那顆災星。”
“良言苦口利於病。”明辭越幫他往上拉了拉被子,掩住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痕跡。
小醫士在旁邊站了半刻,終於有些忍不住,俯身問了天子一句。
天子聞言直咳嗽,仿佛熱病加重,紅得更上頭了。
小醫士隻得又去問璟王,“……清理做了沒?”
明辭越一臉的一言難儘,張了張嘴,就這麼低頭直望著榻上蜷成蝦米的聖上。
兩人都是新手上路,一下子觸及了知識盲區,尷尬之餘都有些手足無措。
最後是小醫士把監正逐了出去,備好了一桶溫水藥浴,外傷藥,幾個黑漆漆的錦盒,還有幾本書。
紀箏依舊不敢獨自下水,隻得攀著明辭越的肩頸,兩人一同浮在裡麵。
明辭越一言不發,眉頭緊鎖,多次提出要幫他清理都被拒絕了之後,顯然有些自責愧疚。
“不準看了,你我夜裡不談公務……”
紀箏看他濕裸著身,還要對著一本《資治通鑒》神情專注,便把頭也探了過去。
明辭越毫無隱瞞之意,神色尋常,認真探究的目光從書本緩緩轉移到了那人身上。
啪地一聲,紀箏打落了書,咬著唇,含著首,還發著熱病的臉頰仿佛要滴下血來。
晃蕩在水麵上的書冊,飄飄搖搖,大畫特畫,龍陽十八式。
作者有話要說: 有點怕,且看且珍惜吧,關於“……”在寫了在寫了在寫了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