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租界, 一條安靜的弄堂深處佇立著科研院家屬樓。
程征走到門口,摘下眼鏡擦了把汗。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 要不是一份文件落在家裡,他也不會去而複返。
在這個人人蝸居的時代,三室一廳顯得如此寬敞,裝修簡約不俗, 書架上擺著滿滿當當的書籍。暑氣被電風扇驅散,令人心曠神怡。隻可惜整套的家具都套上大花布罩, 骨瓷杯具換成了印花玻璃杯, 廢紙殼和雜物堆滿了茶幾空隙, 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地板上印滿了灰撲撲的腳印,一股飯菜味道飄來,隻見小飯桌上碗盤狼藉, 桌子上滴滿了湯汁魚骨頭。那是他單位發的海魚,魏淑娟一直舍不得拿出來吃, 今天倒是吃光了。
說話聲從儘頭的臥室裡傳來:
“這丫頭片子衣服也忒多!瞧瞧這件, 給我玲玲穿正合適!”
“這件, 這件羊絨大衣可是蘇聯貨, 還新嶄嶄的!”
那是遙遙的臥室!程征的火氣騰地冒了出來,大步走向大女兒的臥室。
程遙遙的臥室坐北朝南,是全家最好的一間。天藍色窗簾, 雪白牆麵,銅質雕花大床,桌上還擺著各種精致的小擺件和書, 一切都保留著原貌。
如今,衣櫃抽屜大開著,魏淑娟和魏淑娟的娘家嫂子翻箱倒櫃,滿床滿懷都是程遙遙秋冬的好衣裳,魏淑娟的娘家侄子魏滔大咧咧坐在床上,翹著沾滿灰塵的腳,肆意翻著衣服。
他手裡赫然是程遙遙的睡裙。
程征一股火氣冒上來,險些站不住:“你們在乾什麼!”
魏淑娟嚇了一跳,心虛神色一閃而過,笑道:“你不是要上班嗎,怎麼提前回來了?這不是家裡摘了幾個瓜,我娘家讓送來。滔滔惦記著咱們,就跟來玩兒。”
魏滔有張跟他媽相似的眯縫眼,大腮幫子,十分熱絡地叫:“姑父!”
錢鳳也笑:“嗨,你這侄子成天惦記著姑父姑媽,我這兒子倒像白給你們養的。”
程征沒有兒子,兩個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家產遲早還是魏滔的,這是魏家人的共識。程征一向也挺喜歡這個侄子,魏淑娟和魏家人更是常常在一邊敲邊鼓。
可今兒程征隻是冷著臉,盯著魏滔:“你手裡拿著什麼呢!”
魏滔低頭一看,趕緊扔了那睡裙:“表姐衣服挺多的,我……我隨便看看。”
“對,我看遙遙衣服這麼漂亮,怪稀罕的。”錢鳳嘻笑道:“這不玲玲也長大了,快到相看人家的時候,天天穿我們的舊衣服也不是個事兒。遙遙以前的舊衣服咱們也不嫌棄,就……”
程征直接打斷她的話:“嫂子,你先請去客廳裡坐坐,我有話跟淑娟說。”
程征話說到這份兒上,錢鳳隻得訕訕蹭著門出去。程征提高嗓音:“遙遙的東西放下!”
錢鳳臉頰抽了一下,恨恨地放下滿懷的衣服,跟兒子去了客廳。
門關上了,魏淑娟一屁股坐在床沿,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哭訴起來:“我娘家人來拿幾件舊衣服,你就給我臉色看。他們回去該怎麼說我啊……”
“你娘家人心也太不足了!”程征氣得手發抖,“我的大衣皮鞋你拿給娘家就算了。可這些是遙遙的東西!你侄子那麼大的人,翻他表姐的睡衣!這還有點廉恥沒有,要不要臉!”
”你說啥!我娘家人怎麼不要臉了!“魏淑娟嗷地跳起來,使出鄉下撒潑的手段:“就你女兒是人!她那麼多好衣裳丟著長黴,我拿幾件不要的給我娘家人怎麼了!我娘家送來的雞蛋青菜你沒吃過?”
程征見到她這幅模樣,越發反感:“上回遙遙寫信來,要家裡給她寄些衣裳,她春夏那麼多好衣裳,好鞋子,居然一件都沒了!這些不是被你弄娘家去了?他們還不足,還來翻!“
”我就知道是這死丫頭!她人都下鄉去了,還要寫信來挑撥!”魏淑娟心虛了一瞬,就跳著高叫嚷:“她……反正她也穿不上!給我娘家點怎麼了?!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偷偷給她寄了多少錢,多少好東西!我諾諾連她的一半都沒有!”
程征不愧是搞科研的,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諾諾告訴你的?”
“……”魏淑娟一時說漏了嘴,眼珠轉了幾圈,嗷一聲大哭起來。
一直在門外偷聽的錢鳳闖了進來,裝模作樣地勸了幾句:“妹夫,我可得說幾句公道話了。我這小姑子嫁進你家,可是當牛做馬,我們魏家人對你怎麼樣你心裡也有數吧?幾件舊衣裳,遙遙又穿不上,堆著也是長蟲,你要是舍不得給,咱們也不敢要!”
錢鳳說著,對魏淑娟道:“妹子,你彆哭。咱們魏家雖然窮,但也不缺你這一口飯!人家實在容不下你,你就跟咱們回家去!”
魏淑娟見娘家人替自己撐腰,登時感動得放聲大哭,更是肆無忌憚地撒起潑來,收拾包袱就要走。
程征沉默地看著眼前的鬨劇。矮小枯瘦的女人蓬頭散發,把大女兒的房間鬨得一團糟,他腦子裡是前所未有的冷靜。
“既然你要走,我也不留你。”程征伸出手,“把遙遙房間的鑰匙交出來,你想回去就回去吧。”
魏淑娟像被人按了暫停鍵:“你……你說什麼?”
“算了,遙遙房間的鎖我會直接換了。”程征麵無表情道,“回鄉下四點半還有一趟車,我就不留你們了。”
錢鳳也傻眼了。這個大知識分子妹夫對他們一向禮貌有加,今天居然直接趕他們走?魏淑娟更是麵如死灰。
魏淑娟當初能嫁給程征那是祖墳上冒了青煙。
魏淑娟個子矮,長得也不好看,她娘家為了給兄弟攢聘禮,咬死要五十塊聘禮才肯讓她嫁,一來二去把她年紀拖大了。魏淑娟本來以為自己要爛在娘家了,誰知道忽然有人來說媒,還是城裡的教授。
媒人把話說得直白:前頭留下了個女兒,她嫁過去不能生孩子,一心一意養這個女兒。
魏淑娟跟程征相看了一眼,瘦高個子,戴金絲邊眼睛的男人不過二十七八,跟電影裡的人似的,又和氣,跟她那吆五喝六的兄弟父親一點都不像。魏淑娟中意死了,就算他不出聘禮,她也肯嫁的。
嫁過去以後,魏淑娟的日子就像到了天堂。那麼寬敞明亮的房子,頓頓都能吃飽飯,有文化又和氣的丈夫,隻有一點:前頭留下的那個小女兒程遙遙,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
在娘家人的攛掇下,她找機會給稱症下藥,如願以償懷上了程諾諾。可這個女兒非但沒給她帶來好運,反而讓程征疏遠了她,直接帶著程遙遙去外省工作了幾年。
魏淑娟嚇破了膽子,在程征回來後,再也不敢動歪腦筋,隻一心一意地哄著程遙遙,才讓程征對她有了三分好顏色。
後來程諾諾出息了,變漂亮了不說,一張嘴更是伶牙俐齒哄得程征高興。而程遙遙卻越發刁蠻任性,讓程征幾度失望。家裡的情況仿佛調了個個兒,魏淑娟的日子也連帶著好過起來,幾番拿捏,倒把程征逼得節節敗退,大有翻身做主人之勢。
直到今天,一盆冷水潑下,魏淑娟才意識到:程征心裡還是偏重大女兒的。
魏淑娟坐在回村的客車上,車上蒸籠般悶熱,乘務員來收錢的時候,錢鳳和魏滔都扭頭看著窗外,魏淑娟隻好掏了錢。付了兩塊一的車票錢,她手裡隻剩下二十幾塊了。
程征的工資每個月會給她三十塊作為家用,錢糧本和票都是在她手裡的,如今家裡隻有他們兩口子,程征單位又時不時有各種福利補貼,三十塊錢綽綽有餘。魏淑娟過日子又仔細,每個月能攢下十幾塊錢補貼娘家。
可從上個月開始,程征每個月隻給她十塊錢,並三十斤的糧票。家裡油鹽醬醋都是齊全的,不夠可以拿錢買。魏淑娟手裡一下就緊巴了起來。今天匆忙回娘家,她也來不及打點禮品,想到家裡爹娘妯娌的嘴臉,心裡忐忑起來。
魏淑娟回到娘家會如何暫且不表,程征把程遙遙房間的東西歸置好,氣得發怔。
程遙遙從小就是他的掌上明珠,長得又漂亮,程征無論到哪裡出差都會給她帶幾件新鮮衣裳和禮物。程遙遙打扮得像個洋娃娃一般,走到哪兒都被人稀罕地圍著誇,程征作為父親也與有榮焉。
程遙遙房間裡的兩個大衣櫃,滿滿當當全是洋服和鞋子。可現在,隻剩下了二分之一不到,那些春夏洋裝幾乎都沒了,隻剩下蟲蛀或者破口的,秋冬的好衣裳也少了好些。
程征是個男人,一向不在這些事上留心。如今留心地觀察起來,程遙遙屋子裡的擺設也少了許多,其中還有程遙遙生母給她留下的。
程征心臟抽痛起來。他想起程遙遙在下鄉前的那幾年,總跟魏淑娟和程諾諾爭吵不休,責怪程諾諾碰了自己的東西,嫌棄魏淑娟拿了自己的東西回娘家,而自己卻站在魏淑娟一邊責怪程遙遙。
要不是那天程遙遙寫信來,程征永遠不會發現魏淑娟的所作所為。他又拿家裡的存折去銀行查了查,才發現魏淑娟一直在小筆小筆地把錢取走,這麼多年下來,零零總總有一兩千的數目!
想到這裡,程征深深地歎了口氣。當初娶魏淑娟,是為了找人照顧程遙遙,如今竟是引狼入室。萬幸的是發現得及時,他還可以好好為遙遙籌謀一番。
程征親自盯著工人為程遙遙臥室換了鎖,自己把鑰匙收好。隨後去了單位,打出了那份申請外調的報告。
千裡之外的甜水村,程遙遙也在清點自己的小小財產。這些日子陸續在黑市上賣了些貨,謝昭給她的錢她都隨手塞進小荷包裡,今天小荷包終於滿了,程遙遙拿出來清點一番,居然有三百多塊了!加上程父寄來的兩百塊錢,程遙遙手裡一共有五百二十三塊。
程遙遙皺著眉,掰著手指嘀嘀咕咕算了許久,怎麼算都覺得錢多出來不少。謝昭輕輕敲了敲門:“遙遙,吃飯了。”
“你進來一下。”程遙遙道。
謝昭走進屋子,一眼就瞧見程遙遙披著發,隻穿著一條粉色裙子盤腿坐在床上。
程遙遙還叫他:“謝昭你來看,我的錢怎麼多了?”
謝昭半坐在床沿:“怎麼多了?”
“這幾次賣貨的錢,加起來沒有這麼多的。”程遙遙固執地掰著手指,越算越糊塗。
謝昭掩去笑意,把錢裝進小荷包裡,道:“多的是我賣藥材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