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諾諾已經很久沒出現在村裡, 村裡卻一直有她的傳說。林婆子左鄰右舍的婦女, 還特地跑去林家串門, 回來說瞧見程諾諾躺在床上, 人瘦得骷髏似的, 房間臭得嚇人。
沈晏偶爾去林家, 隻是給林婆子錢, 看都不看一眼程諾諾。她剛流產, 又被林婆子那樣磋磨,也不知道能不能熬下去。要是真出了事,隻怕程父和程遙遙之間的心結就再打不開了。
謝奶奶到底是年紀大了,心軟:“親爹再怎麼也是親爹,父女倆沒有隔夜仇。”
等謝昭回來, 程遙遙扯扯他衣角:“奶奶說什麼了?”
程遙遙容色皎皎, 眉眼間是被嬌寵著才有的天真, 那些陰霾未能停留半分。謝昭擁她入懷, 低聲將奶奶的話轉述了一遍。
自從上海回來後,程遙遙就沒提過程父, 隻給寄了兩回跌打損傷的藥酒和吃食。謝昭一邊說,一邊緊盯著程遙遙的神情變化。
程遙遙臉色微微僵硬起來,咬住唇。
謝昭道:“你不高興,就不打。”
“聽奶奶的吧。”程遙遙淡淡道,轉而細細囑咐謝昭:“你給我弄一點鮮奶油回來。小緋生日要到了,我給她做個生日蛋糕。”
鮮奶油不好弄,卻難不倒謝昭。何況嬌氣包受委屈了, 就算要摘星星,也得給她弄來的。
程遙遙陪著謝昭一起出門,順便遛狗。謝慫慫不拴繩,跌跌撞撞地在前頭跑,遇到水坑就過不去了,嚶嚶倒騰著小短腿要程遙遙抱。
小胖狗地盤低,蹭了一肚子一JIO的泥,程遙遙不肯抱。小胖狗委屈得都站起來了,兩隻前爪合攏搖啊搖,擺出拜托的姿勢。
謝昭立刻彎腰伸手,把小胖狗抱進懷裡。高大冷峻的青年抱著一隻委屈巴巴小狗崽子,逗死個人了,加上容顏絕色的程遙遙,如同行走的發光體,轟隆隆向前推進。
“程知青,這是哪來的小狗子?真是逗死人了,比你那隻貓還肥!”
“有名字啊?慫慫,哈哈哈,真有意思!”
“你們倆這是進城去?”
謝昭氣質冷漠,村裡的婦女們都不太敢跟他搭話,可都搶著稀罕他懷裡的小狗崽。那麼一丁點大,站在謝昭手腕上,還會借謝昭的勢,誰要摸它它就嚶嚶亂叫著往謝昭懷裡躲,兩隻耳朵抿起來,彆提多好笑了。
謝昭大手虛蓋在小狗崽身上,攔住那些揪揪狗耳朵又捏捏狗屁股的手。
程遙遙忙道:“小狗怕人呢!等大一點再給你們看。”
兩人護著小狗走了。謝昭挪開手掌,小胖狗捂著眼睛夾著尾巴,趴在謝昭手腕上,小胖身子瑟瑟發抖,真是狗如其名。
程遙遙認真地問謝昭:“你去化肥廠問問,咱們換一隻凶的。”
謝昭大手捏住小胖狗的耳朵,不知是在安慰程遙遙還是在騙自己:“長大了會凶的。”
甜水村的倉庫裡飄散出茶葉的氣味。四五月出最後一茬茶葉,張曉楓和韓茵仍在倉庫乾活兒。程遙遙今天來找她們玩兒,順便邀請她們回家吃飯。
謝昭把程遙遙送到倉庫外,就把小胖狗也遞給她:“你不要自己亂跑,我傍晚回來接你。”
“我知道了。”程遙遙雙手舉著小胖狗,一臉嫌棄:“啊啊啊彆讓它蹭我,它爪爪好臟!我口袋裡有手絹,給它擦擦!”
謝昭伸手從她兜裡摸出小手絹,雪白柔軟帶著香氣。謝昭舍不得,揣進自己兜裡。大手直接給小胖狗擦了擦爪爪,換得程遙遙嫌棄的眼神:“你臟了。”
謝昭作勢要抹她臉上:“我會洗手。”
“哎呀,你快走!”程遙遙忙往後躲,舉著小胖狗擋在臉前。
“嚶嚶汪!”小胖狗歡快地搖著尾巴,舔了謝昭一臉口水。
謝昭:“……”
沈晏大老遠就瞧見了程遙遙和謝昭,下意識就躲在了一邊。看著兩人親昵說笑,程遙遙眉眼間是毫無保留的依賴與甜蜜,望著謝昭時,眼眸裡有光芒閃動。
他曾經以為他跟程諾諾之間的刺激和心動才叫愛情。可程遙遙和謝昭分明沒有一點肢體接觸,周身的甜蜜氣息卻是擋也擋不住,叫旁人看著就心生豔羨。
程遙遙曾經叫人頭疼的刁蠻驕縱,在謝昭麵前都化作了嬌氣可愛。謝昭的陰鷙與冷漠不知何時也消散不見,變得自信而清朗。
而他,現在跟程諾諾走到了什麼地步?
沈晏捏著手裡的紙包,一直等到程遙遙走進倉庫,謝昭走遠了,這才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向林武興家。
林武興家是兩進帶天井的新磚瓦房,城裡大兒子出錢蓋的,在村裡也算得上頭一份的體麵了。隻可惜現在林家沒人打理,十幾隻雞在天井裡亂飛,滿地的雞屎無處落腳。
沈晏一進門,就聽見高聲吵嚷。
“當初老大老三都去上學,就我男人沒學上,砸石頭供他們上學!現在大房兩個死了,這工作咋也該輪到我男人!”
“二嫂,話不是這樣說。城裡上班是要有學曆的,二伯大字不識一個,怎麼當采購員?”
“你這是說我男人文盲?我跟你拚了!”
“你敢打我媽,你……”
二房三房的女人孩子們都吵成一團。男人們都去上工了,隻有林王氏跳著腳罵,哪個也壓服不住。
沈晏一看這情景就想走,林萍萍已經看見他了,忙收回跟林丹丹互撕的手:“沈,沈知青!”
林婆子直接竄過來,盯著他手裡的紙包:“沈知青來啦?你這回又帶了啥好東西?”
沈晏看不上她這樣,冷臉道:“你讓你孫子叫我來,到底是怎麼了?”
林婆子老臉露出精明神色,哼笑:“這次可不是我喊你來。是屋裡那個,說你再不來,她就吊死在我屋裡。她要真死在我家,我可擔不起乾係。我們家新蓋的房啊!我看你還是趕緊把她挪出去……”
十塊錢塞進她手裡。林婆子眉開眼笑,死死攥住錢,又要接沈晏手裡的紙包。沈晏躲開她,直接走向程諾諾屋裡:“我去看看她。”
林婆子老臉一黑。到底拿到錢了,她趕緊把錢掖進褲兜,又瞪向盯著她褲兜的兩個兒媳婦:“看什麼看!這錢是給小程知青買肉買麵補身子的!趕緊去把雞屎掃掃,再給沈知青倒杯水!”
林婆子當了十幾年的家,靠的是大兒子給的錢和糧票。現在大兒子死了,林婆子失了靠山,兩個兒媳婦兒都不理她。
等林婆子罵罵咧咧走了,三房兒媳劉敏小聲吩咐女兒林萍萍:“去給沈知青倒杯水。”
林萍萍點點頭,有些羞澀地跑去了廚房。灶台上一乾二淨,油鹽醬醋和米麵都被鎖在櫥櫃裡,能把老鼠氣死。鍋裡的水倒是滿的,反正柴不費錢。
林萍萍舀了杯開水,從自己房間拿了冰糖兌上,這才羞答答端去程諾諾房間。林丹丹看見了,恨得“呸”一聲:“不要臉!”
一直在嗑瓜子的張愛花這會兒機靈起來:“丹丹,你趕緊的,給沈知青送點瓜子兒去!”
林丹丹忸怩:“那……那不是跟林萍萍一樣了嗎?”
張愛花拍她一巴掌,把瓜子塞她手裡。笨人在牽扯到兒女婚事時就不笨了:“聽說沈家在上海可是大官兒!你長得可不比萍萍差,趕緊的!”
林丹丹忙捧了把瓜子,急匆匆走到程諾諾房間。程諾諾住在下廂房,就是樓梯邊的一間屋子,冬暖夏熱,現在還靠著雞窩,氣味難聞不說,蚊蟲特彆多。
她才走到門口,就見林萍萍捧著茶水貼在門上偷聽。林丹丹才想叫,林萍萍衝她比個手勢,她也踮著腳尖湊過去,一塊兒偷聽起來。
屋裡沒有點燈,門窗緊閉,泛起陳年的黑暗與濁臭。床上的人形同鬼魅,雜草似的發,枯槁臉頰凹陷,露出的胳膊細瘦得像蘆柴棒,身上散發出與這屋子一樣的腐臭氣味。
一隻粗糙枯瘦的手死死扣著沈晏的。程諾諾漆黑指甲掐進沈晏的皮肉裡,男人手掌寬厚,帶著活人的溫度。
笑聲嗬嗬地從喉管裡冒出來:“阿晏哥哥,你可算來看我了。”
沈晏狠狠打了個寒顫。記憶裡程諾諾小手溫軟,帶著少女特有的柔滑,此時搭在他手上的,活像是一隻鬼爪。
沈晏一把抽出手,掩飾地打開紙包道:“我給你帶了些點心。”
“點心?給我!”程諾諾枯槁的手伸出來,抓住一塊酥餅就往嘴裡塞。千層酥餅皮簌簌掉了一被子,她大口大口咀嚼,一整天沒喝水的嘴裡沒有半點兒唾沫,狠命往下咽,噎得狠狠咳嗽起來,額角青筋猙獰。
沈晏抑製不住地冒出雞皮疙瘩。程諾諾唇角掛著白沫,兩眼翻白,隻要……隻要再過一刻,她就會活活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