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吉吉:“……”
江州官員都是聰明人,送禮一個比一個實在。這個送金鬆,那個送靈芝,還有送了一尊翡翠佛像的。最次也是張吉吉,一枚巴掌大的仙鶴玉章,纖毫畢現,栩栩如生,雙目竟是兩粒罕見的血玉所嵌。
眾人如此舉動,倒把公孫琢玉襯得不聰明了。他坐在下首,心想送禮送錯了得罪人,還不如不送,一幅畫也太寒酸了些,等宴席散了想辦法再補送一份吧。於是靜默喝酒,努力減少存在感。
自古貪官汙吏都喜金銀,杜陵春也不例外,錢這種東西,沒有人會嫌多,隻是在座眾人都送了一圈,唯獨堂下坐著的白衣男子毫無動靜,難免突兀。
“公孫大人,”杜陵春竟是還記得他,支著頭,聲音細細柔柔,饒有興趣的問道:“你可有備什麼江州的風土特產給本司公?”
完蛋!
公孫琢玉喉結動了動,腦子裡隻有這明晃晃的兩個字。
張吉吉發現不對勁,暗自湊近,低聲問道:“你備了什麼禮?”
公孫琢玉看見他就來氣:“備個屁!”
張吉吉心想公孫琢玉本是聰明人,怎麼也做糊塗事兒,思索一瞬,乾脆解下了腰間成色上好的翡翠玉佩遞給他:“實在不行先用我這塊古玉頂上,回頭你再把錢折現給我。”
後麵一句才是重點。
公孫琢玉心想折現個屁,他把全家賣了也買不起這塊玉。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乾脆落落大方的從座位上起身,對著杜陵春拱手道:“下官家中清貧,禮物微寒,隻怕讓大人見笑了。”
杜陵春心想猜到了,畢竟窮的都隻能吃陽春麵了,心中卻罕見的沒有絲毫惱怒,對著公孫琢玉態度頗為和善:“無礙,金銀珠玉見多了,反倒沒什麼稀奇的,呈上來吧。”
知府等人遭受會心一擊:“……”
公孫琢玉聞言隻得照辦,繞桌而出,示意身後充當護衛的石千秋將畫卷拿來。
這幅畫卷極長,幾乎要占了小半個宴廳。眾人隻見卷軸徐徐展開,煙波浩渺的江河率先映入眼簾,有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氣勢。隨後是重巒疊嶂,連綿起伏的群山,高聳入雲。其間亦有青鬆繚霧,水榭亭台。九曲山路盤旋通向村莊,江上的蓑衣漁翁孤舟獨釣,寥寥幾筆,意蘊無窮。一點紅日綴於山頭,緩緩升起,亮了整副山水墨色。
“好氣勢!”有人不禁驚歎出聲。
這畫對於文人騷客來說確實是佳品,但對於那種貪官汙吏就不一定了。畢竟公孫琢玉不是什麼出名的大家,也不一定有人欣賞得來,例如張吉吉,在旁邊看得滿腦子漿糊。
公孫琢玉立於畫卷旁,白衣風雅:“在下身無長物,唯畫技勉強入目,畫此《山川日月圖》贈與司公,顯我江州風土人情。”
杜陵春靜靜欣賞著那副畫,還未開口,知府便不滿公孫琢玉搶了風頭,出言相問:“既是山川日月圖,為何隻見日,而不見月啊?”
杜陵春也看了過來。
公孫琢玉頷首一笑:“月自然是有的,隻是需得夜色才能瞧見,還請大人熄了廳內燈燭。”
在座眾位皆是官場中人,更何況還有一個正二品的提督,這種宴會本就容易混入有心之徒,倘若熄了燈燭,一片漆黑,那還了得?!
知府本能便想斥責:“公孫琢玉,你……”
“無礙,”杜陵春抬手,打斷他的話,“照他說的做。”
杜陵春說話顯然比知府重了不止一個等級,立刻有護衛熄了四處的燈燭,廳內霎時陷入一片朦朧的漆黑。大家竊竊私語,
“公孫琢玉想搞什麼鬼。”
“真是荒唐。”
“倘若出了岔子他有幾條命可抵!”
公孫琢玉不理,側身讓出位置,將畫卷一點點展露出來。然而就在這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隻見那長長的畫紙上忽然亮起些許細微的藍光,條條脈絡縱橫,彙聚成山川河流的樣子,本該是紅日的地方此刻卻是一輪彎彎的月牙,幽幽閃著藍色的光芒,高懸雲端之上,俯照山河,將群峰照得微微發亮。
“嘩——”
周遭紛紛嘩然,隨即陷入了一片微妙的寂靜中,眾人不自覺屏息,目不轉睛盯著那副絕美畫卷,片刻都移不開眼睛。
杜陵春也是心有詫異,他直接起身走下高座,仔細端詳著那幅畫卷,片刻後才意味深長的收回視線,轉頭看向公孫琢玉,隻說了兩個字:“甚妙!”
公孫琢玉笑了:“司公謬讚。”
丫鬟複又掌燈,宴廳重新變得亮堂一片。眾人卻還意猶未儘,低聲稱讚此畫絕妙。
張吉吉也是一臉吃驚:“你怎麼做到的?”
公孫琢玉在位置上落座,看了他一眼,故作高深:“江湖訣,不可說。”
其實也算不上什麼江湖訣,公孫琢玉家中恰好有幾塊收藏的螢石,他命人磨碎成粉,摻入顏料中,天色一暗,自然便會出現如此奇景。
杜陵春本以為公孫琢玉清貧,送不上什麼名貴東西,誰曾想對方卻呈上了一幅絕妙畫卷。他看了眼落款,見下麵題有“公孫琢玉”四字,出聲讚歎:“想不到公孫大人不僅斷案如神,就連書畫也是一絕,我朝有此等俊才,大幸也。”
同時心念微動,起了拉攏的心思。
現如今朝中勢力大致分為兩派,一派以宰相嚴複為首,另一派則以杜陵春為首。隻可惜天下文人士子自持清正,皆投嚴複。杜陵春雖大權在握,略勝一籌,但手下大部分都是酒囊飯袋之徒,真正可用的不多。
討了上司喜歡=可以升官!!
公孫琢玉沒想到誤打誤,瞎貓碰上死耗子,竟然真送對了禮:“司公喜歡便好。”
現在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來,杜陵春對公孫琢玉另眼相看,眾人難免有一種陪太子讀書的感覺,白跑一趟,周身無聲彌漫著酸氣。隻有張吉吉擠眉弄眼的讓公孫琢玉多多提攜。
酒過三巡,宴席也該散了。
江州專門給官員住宿的驛站難免寒酸,知府為了討好杜陵春,特意將此處彆苑獻上,權當他暫時落腳的地方:“大人追查亂黨餘孽,難免辛勞,恐驛站招待不周,下官懇請大人在此處留宿。”
杜陵春雖是太監出身,卻已經身居高位,吃穿住行皆是萬金之數。這處彆苑在外人看來繁華,於他眼中不過稀鬆平常,但江州確實沒有更好的地方了,隻能勉勉強強答應:“也隻好如此了。”
他不是沒看出知府的巴結之意,隻是區區微末小官,僅靠送些金銀珠寶便想投入他門下,未免太過容易。
知府見他應允,不免喜上眉梢:“下官還命人在此處通了一個碧雲湖,內放錦鯉百餘條,湖心建有小亭,在上麵烹茶垂釣,實在人生一大樂事。”
公孫琢玉不動聲色挑眉,自顧自嘀咕:“這老東西還挺會享受的。”
張吉吉也感慨知府出手大方:“公孫兄,我真是自歎弗如。”
知府平時奢靡好歹還有個度,今日杜陵春一到,他可算是把家底都露出來了。三步一景十步一閣,這座彆苑沒個幾萬兩雪花銀可是蓋不出來的。
反正眾人酒足飯飽,知府在前麵引路,帶領大家欣賞後院景致,全當做散步消食了。
“此處的盆景乃是罕見的綠牡丹,下官以高價從一花商手中購得,花葉如翡,真乃世所罕有,相比較起來,姚黃魏紫反倒不算什麼稀奇之物了。”
知縣一邊介紹,一邊表露忠心,眾人也隻能跟著附和稱讚,不過可惜杜陵春一直反應平平。公孫琢玉也覺得沒什麼好看的,老遠看著綠不拉幾的一團,跟卷心菜一樣。
良辰美景,月上中天,因為後院種滿花草,隱有暗香浮動。然而當行至抄手遊廊時,公孫琢玉卻忽然嗅得一陣若有若無的臭味,不由得抬袖掩鼻,皺緊了眉頭,心想自己剛才是不是踩到狗屎了。
但越往裡走,那臭味愈濃,聞之作嘔。這下就連彆人也發現了不對勁。杜陵春有潔癖,臉色當即難看起來,用綢帕掩鼻,冷聲問道:“何物做臭?!”
知府也是被熏得不行,他左聞右聞,最後發現異味來自於下人住的偏房小院中,氣急敗壞道:“來人!到底發生了何事,怎的如此臭氣衝天!”
偏門小院立刻呼啦啦湧出四五名丫鬟家丁來,齊齊下跪請罪,麵色驚慌:“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知府看見這一堆下人,暗自擰眉:“你們怎的不去宴廳伺候,都聚在了此處?!”
為首的一名粉衫丫鬟膝行幾步,哭哭啼啼道:“大人,仆役房院中的那口井這兩日惡臭難聞,水質渾濁,管家以為是臭泥堵住,便使了人去疏通,誰料……誰料……”
知府莫名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急的跺腳,沉聲斥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快說!”
那丫鬟痛哭流涕:“誰料撈上來一具腐爛得隻剩白骨的女屍,身著大紅嫁衣,實在駭人,我等知曉大人在前廳宴請貴客,故而聚在此處,不敢通傳。”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反應最大的就是知府,他連臭味都顧不上,快步衝入院內,卻見一具腐爛的屍體裹著漁網,就靜靜躺在井口旁邊。
那是一具中度腐爛的屍體,已經露出森森白骨,僅剩薄薄的、模糊的血肉貼在身體上,蛆蟲爬動,散發著惡臭。
唯一保存完好的便是屍體漆黑淩亂的墨發,上麵胡亂簪著一支金釵,被發絲勾住。身著紅豔刺目的嫁衣,被漁網纏縛著。頭骨在月色下閃著森白的光,眼眶空洞暗沉,黑漆漆的盯著眾人,像是在笑。
庭院繚繞著衝天的屍臭,與甜膩的花香糾纏在一起,混合出了一股特殊的味道,直衝腦門。
“嘔!”
有一部分人接受不了如此具有衝擊性的畫麵,直接跑出去吐了。
公孫琢玉強行忽略滿院子的屍臭,躍躍欲試的擠到了杜陵春身邊,就等著對方受不了吐出來,然後自己在旁邊貼心遞個手絹刷刷好感什麼的。
然而等了半天,杜陵春居然沒有任何反應。
他隻是用細長白皙的指尖,捏著帕子,緊緊掩住口鼻,濃墨似的眉頭越皺越緊,越皺越緊,眼中閃著森冷的光,而後一字一句冷聲問道:“蘇道甫,這便是你給本官準備的彆苑嗎?”
聲音淬了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