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錦研墨後,又取了支沈裕慣用的紫毫筆遞上,而後便規規矩矩地退開,以示自己沒有窺探的意思。
沈裕因著容錦這舉動多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這才蘸墨下筆。
他氣力不濟,落筆時微微發顫,斷斷續續寫完後,甚至又強撐著親自封了信,這才交給成英:“你親自去,將信送到白術那邊,叫他著力查此事。”
這一番折騰下來,等到沈裕躺下歇息,已經臨近寅時。
蘇婆婆親自為他放下床帳,稍稍鬆了口氣。
老人家終究是上了年紀,若不是有容錦寸步不離地陪著,出門時怕是真要摔著。
“您還是先回去歇息吧,在熬下去,怕是明日也要病倒了。”容錦攙扶著她,似是隨口道,“若是實在不放心,我替您在這邊候著,有什麼事立時傳話過去。”
蘇婆婆扶了扶發沉的頭,歎道:“也好。”
容錦一直將她送回了住處,這才又挑了燈籠,循著原路返回。
細竹林立,枝葉隨風發出簌簌的聲響,在這無邊夜色之中顯得有些可怖。
容錦將燈籠挑高了些,走得很慢,等回到聽竹軒時,臉都快要被冷風給吹僵了。
臥房外有長風候著,容錦揉著臉頰去了茶房,見著守在吊爐邊打哈欠的小蕊。
小蕊是廚房萍嬸的小女兒,容錦被在細柳院不能出門那段時日,常常是她提著食盒來送飯,兩人偶爾會聊上幾句,算是有些交情。
“怎麼困成這樣?”容錦從香囊中摸出兩顆鬆子糖,笑問道,“去廟市玩了?”
小蕊懶得伸手接,直接就著她的手咬過了那粒糖,含糊不清地應了聲:“婆婆原是允了假,我想著難得出門逛一回,就回來得晚了……”
回來後歇下還沒多久,就趕上沈裕回彆院。
她嚼碎了糖,仍舊是無精打采的模樣:“雲姐,你不困嗎?”
“無妨,”容錦摸了摸她隨意綰起的鬢發,溫聲道,“你若是覺著困就歇會兒,過會兒我替你送過去。”
小蕊托著腮,眼皮都在打架了,道了聲謝便合眼了。
容錦在爐邊的小凳上坐了會兒,被夜風吹得冰涼的身體漸漸覺出些暖意,等到水燒開後,她翻出先前荀大夫留下的藥茶沏了,往沈裕的住處去。
天際隱隱泛起魚肚白,跌宕起伏的一夜,就這麼輕輕揭過了。
內室傳來低低的咳嗽聲,容錦繞過那扇綈素屏風,見長風正端著茶盞侍立在側,沈裕也不知究竟有沒有休息,無力地靠著引枕,臉色看起來比先前更差了。
容錦放下茶水,輕聲問長風,“我記得,荀大夫上回留了安神香?”
荀朔上回來時,還去了細柳院幾回為看了發熱之症,湊巧提過此事。
那是荀朔專門為沈裕調配的香,雖不明白是否有效用,但想來應該不會有什麼壞處。長風經她這麼一提,拍了下額頭,立時去取。
容錦倒掉溫水,重新沏了杯藥茶,用手背試了試溫度,覺著差不多了才捧到沈裕麵前。
對上沈裕的目光後,她主動解釋道:“婆婆不放心,留奴婢在這裡候著伺候。”
沈裕此時也沒閒心計較這些,他接過茶盞後,卻因著手抖濺出些茶水,洇濕了竹青色的錦被。
容錦很清楚沈裕手上的力氣有多大,可此時,卻連一盞茶都端不穩了。
她猶豫了一瞬,試探道:“奴婢來吧?”
見沈裕未曾拒絕,容錦小心翼翼地接過,卻還是碰到了他修長的手指。指尖冰涼,像是這錦被沒有絲毫用處。
容錦將茶水送到他唇邊。
沈裕微微頷首,濃密似鴉羽的眼睫垂下,遮去他那雙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映著白玉般的臉,整個人都顯得柔和了三分。
溫熱的茶水有些苦澀,飲下後,卻又漸漸回甘,稍稍緩解了身體的不適。
沈裕慢慢喝下了一整盞茶水,抬眼看容錦。
這一夜輾轉下來,容錦臉上的妝已經有些花了,雖難掩倦意,但卻並沒半點焦躁或是不耐,神態恬靜、眉眼柔和。
沈裕忽而有些理解,為何商陸會喜歡往細柳院去。
她這個人,就像是春日柔和的細雨,潤物無聲,叫人討厭不起來。
沈裕一時走神,反應過來後,輕搓著指尖,開口道:“你,不怕我了?”
容錦猜到他會有此一問,攥緊了手中天青釉色的茶盞:“奴婢隻是想明白了。”
沈裕眉尖輕挑:“什麼?”
“砧板上的魚肉,怕與不怕,橫豎都影響不了什麼。”容錦垂下眼睫,無聲地歎了口氣,“既是如此,又何必非要惶惶不可終日呢?倒不如眼前有一日,便好好過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