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著商陸已經要到巷口,她隻得借著馬車與老樹遮去身形,祈禱著他隻是湊巧從此地路過,而不是到這巷子中來。
可隨後傳來的腳步聲,打破了她的僥幸。
商陸伸手極好,腳步與常人相比要輕許多,若非是地上殘存的落葉被踩碎,容錦興許根本察覺不到。
腳步聲漸近,容錦幾乎已經要將下唇咬出血了。
她不知該怎麼麵對商陸,也不願如從前那般,再回到沈裕身邊。
容錦抬眼看向被風吹得微微浮動的車帷,咬咬牙,硬著頭皮上了馬車。
她手中拎著包袱,行動急了些,掀了簾子後幾乎是跌入車中。
容錦原想著,連車夫都不在,馬車之中應當空無一人才對,可人背運起來喝口涼水都塞牙,其中竟有人在。
她跌坐在車中,看著近在咫尺的月白色衣擺,閉了閉眼,一時間甚至沒敢抬頭看。
當真是流年不利,又興許是沒看黃曆,挑了個“不宜出行”的日子,每當容錦以為運氣已經夠差的時候,緊接著發生的事情都會證明還能更差。
以她這行事,就算躲過商陸,怕是也要被當成心懷不軌之徒,扭送官府。
出乎意料的是,對方竟未曾聲張,仿佛壓根沒注意到她這麼個突然闖入的“賊人”。
“是你?”商陸略帶驚訝的聲音響起。
隔著薄薄一層車壁,容錦這才猛地發覺,商陸的聲音不似從前那般清冽,也不知是到了變聲的年紀,還是那道從脖頸劃過的傷傷了他的嗓子。
她晃了晃神,直到另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巧遇。”
容錦難以置信地抬頭,卻被沈衡輕輕擋了回去。
他將車簾挑開一角,與車外的商陸對視了眼,笑道:“我到此處拜訪公孫先生,你又是為何?”
“我遠遠見著個人影,覺著像她……”商陸話說了一半便停住了,似是有些不耐煩,踢開腳邊的石子,“許是看錯了
() 。”
石子飛濺開,打在了遠處的花牆上。
沈衡麵不改色道:“不是已經找到線索了嗎?”
他到陵川那日,正趕上沈裕從萬家回來,最先過問的不是他帶來的邸報和朝中的消息,而是令商陸去繡坊查探。
沈衡雖沒多問,但心知肚明,在沈裕那裡能越得過政務要事的,就隻有那一人。
商陸的臉色愈發冷了:“看過了,不是她。”
那鬆鶴延年圖是桃娘早就定下的繡樣,容錦所用針法也沒什麼特殊之處。沈裕隻是看那幾行娟秀的繡字,筋骨有三分眼熟。
可容錦擅仿字,本就無定形,他心中並沒抱什麼期待,不然也不會打發商陸去辦。
沈衡微微頷首:“可惜了。”
商陸到渡口這邊來是有正事,不好耽擱下去,也沒再同沈衡寒暄,徑直離開。
沈衡看著他遠去,這才放下車簾,看向依舊跌坐在那裡容錦。
容錦方才大氣都不敢出,屏著呼吸聽兩人之間的交談,生怕被商陸覺察到車中除沈衡外還有人。
容錦從前隻覺著沈衡胸懷坦蕩,光風霽月,直到如今親眼見沈衡麵不改色地同商陸閒扯,才意識到他竟還有這麼一麵。
但這全然是為她遮掩,有此想法,未免有些太沒良心。
容錦不大自在地理了理鬢發,低低地道了聲謝。
“你……”沈衡心中閃過許多念頭,可千言萬語,最後隻溫聲道,“安然無恙就好。”
沈衡沒有問容錦是如何死裡逃生,也沒問她為何要千方百計地躲著商陸,更沒說沈裕是如何瘋了一樣想要找到她。
那些可能會令容錦為難的、不知所措的事,他一句都沒提。
容錦看著耐性十足的沈衡,劇烈的心跳漸漸平緩下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來拜會公孫先生,”沈衡頓了頓,無奈笑道,“這話並未摻假。隻是上車後發現玉佩落在公孫府中,這才令車夫回去找尋。”
話音剛落,尋到玉佩的車夫恰好回來,倒是佐證了他這番話。
容錦看著那再熟悉不過的玉佩,心中稍稍安定些,仰頭看向沈衡,輕聲道:“我想離開陵川,你能幫我嗎?”
今日種種,令容錦愈發不安。
陵川是個小地方,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日要撞在沈裕手裡。
她難以想象,以沈裕的性情,屆時該是何等情境。
“眼下不能。他下了死令戒嚴,凡出城者必得經過搜查,我亦不能例外。”沈衡見她眸中的光仿佛都因這句話黯淡了些,想了想,又補充道,“應當用不了多久,就會解禁……”
沈裕以雷霆手腕血洗教派,哪怕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還是將對方逼上了絕境,如今的負隅頑抗不過困獸之鬥。
大勢已去,總撐不了太久。
何況就京城傳來的邸報,沈裕不會在江南久留了。
原本的爛攤子被沈裕收拾得七七八八,縱然餘毒
未曾徹底清理,但就算沒他坐鎮,江南新換的那批官員也夠用了。
這遭過後,江南兵權攏在沈裕手中,也算得償所願,沒白費這幾個月的折騰。
隻是兩地終究難以兼顧,他離開京城這段時日,朝中亦有不少意料之外的變故。
譬如,蕭平衍竟點頭應允漠北使團進京,不僅親自接見,甚至有意納那位隨使團前來朝見的公主進後宮。
這些年,橫亙在雙方之間的血海深仇像是一頁紙,由帝王輕飄飄地揭過去。
有人樂見其成,可沈裕不會置之不理。
他料理完奉天教,就該啟程回去,算京城那筆爛賬了。
沈裕身邊的事情總是格外驚心動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永無寧日。
容錦咬著指節聽了,沉默良久,及至聽到隱約傳來的集市叫賣聲,才意識到馬車不知何時已經離開公孫府門前的小巷。
她攥緊了手,有些茫然地看向沈衡。
“陵川府衙地界有限,容不下許多人,我在陵川借了公孫家的彆院暫住。”沈衡垂下眼睫,細碎的日光透過被風吹起的窗簾映在他臉上,猶如碎金,“你若是不嫌棄,在封城令解禁前,可在彆院住上幾日。”
沈衡將話說得極近委婉,但其實以她如今的處境,哪談得上什麼“嫌棄”?
容錦卻有些猶豫,小聲道:“萬一……不會給你招惹麻煩嗎?”
她在褚家時,都偶爾會害怕帶累褚家,更彆說沈衡。
倒不是什麼遠近親疏,而是從前沈裕莫名其妙吃的那些飛醋,簡直令她心有餘悸。
“無妨,我會處理好。”沈衡並沒畏懼退縮,反而笑了聲,“你不必想這些。”
容錦愣了愣,頭回如此鮮明地意識到,自己哪怕離了沈裕,依舊沒能擺脫他的影響。
從前種種像是刻進她骨子裡。
平日不聲不響,可一旦到了緊要的時候,就會發作。
就好比褚嶽,分明是她從前最想要的夫婿,可她從頭到尾完全未曾考慮過留在褚家。
就連對著沈衡,瞻前顧後時最先想到的都是沈裕會如何。
容錦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樣不好,拍了拍臉頰,在心底無聲地說服自己,“總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