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一)
雖早就定好了要回京探看故人,但再懷身孕,等到好不容易生下幼子後,又因兒女身體的緣故須得靜心調養,不易舟車勞頓。
等到諸事順遂,謝秋桐真回京時,距初次起這個念頭,已過去四五年的光景。
這其間,京中每年都會有年禮送來,而謝秋桐也斷斷續續聽過不少兩人的消息。
隻是天南海北,事情幾經轉述早就不知成了什麼樣,有時不免令人啼笑皆非。
但就容錦的書信而言,夫妻之間的感情應當一直十分和睦。
早年那場聲勢頗大的婚禮,時人不乏揣測,說是沈相此舉乃是衝昏了頭腦,心血來潮,遲早有厭煩的一日。
漸漸地,倒是沒人提了。
謝秋桐抵京時,恰是春暖花開之際,楊柳依依,拂麵而來的風中仿佛都帶著若有似無的花香。
她一早地遣人送了書信過來,入京後,徑直去了雲氏繡坊。
春夫人恰在繡坊,聽聞消息後,客人都沒顧得上招呼,請她到內院喝茶安置。
故友經年未見,皆紅了眼眶。
隨她回京的女兒筠竹攥著衣袖搖著,輕聲細語道:“娘親不難過。”
“不是難過,”謝秋桐破涕為笑,柔聲道,“娘親這是高興。”
春夫人也拭了眼淚,執著筠竹的手打量著,和藹道:“臉龐像你,眉眼倒是更像陳大人些。”
沏了茶,又問:“家中一切可還好?”
謝秋桐笑道:“好著呢,勞你記掛了。”
隻是陳桉如今身上擔著政務,不好擅自離開湖州,幼子的年紀又實在小了些,便一並留在家中,隻帶了女兒來。
兩人聊了好一會兒,謝秋桐打量著繡坊的擺設,轉而問道:“錦錦呢?她年前那會兒寫信過來問燒藍的技法,回信沒能說清,我惦記了幾個月。”
春夫人聽後,臉上的笑意卻淡去不少,一時無言。
“怎麼?”謝秋桐覷著不對,將筠竹打發到院中玩,輕聲問道,“是有什麼不好?”
春夫人頷首。
“你興許也知道,沈相昔年在漠北時留了舊傷,這些年雖也有凶險的時候,但熬過去也就罷了。可偏偏這回年後,一病之下,竟始終不見好。”春夫人歎道,“聽人說,在朝中告假已有月餘。”
這些年,容錦雖已是相府夫人,但平日並不常與那些個世家女眷喝茶賞花,除卻偶爾與脾性相投的小聚,更多功夫則用在了陳夫人留下的鋪子上。
哪怕不再如當初一般,每日到繡坊來,但隔三差五總能見上一麵。
可這回,卻也已經月餘未曾露麵。
足見沈裕情況不妙。
謝秋桐吃了一驚,沉默片刻後,卻也隻是歎了口氣。
畢竟以沈裕今時今日的地位,若是都沒什麼法子的話,那旁人就更幫不上什麼忙了。
她知曉沈裕身體不佳,但這位看起來仿
佛無所不能,總令人難以想象會有那麼一日。
謝秋桐在繡坊暫時安置下來,想著看看情況,過兩日再登門造訪。
不曾想第二日一早,容錦便來了。
她身著一襲煙紫色的長裙,發髻綰起,隻斜插了兩根玉簪,裝扮簡簡單單,較之昔年卻多了幾分從容氣度。
哪怕身邊未有侍從跟隨,就隻是那麼站在那裡,也能看出來絕非尋常出身。
繡坊的掌櫃對容錦再熟悉不過,哪怕對方從不擺架子,一如既往,他知曉實情後也不敢慢待這位夫人,忙不迭地請人到內院去。
春夫人見著她後欲言又止,隻道:“看著瘦了些。”
謝秋桐卻是愣了愣,及至容錦含笑問候了聲,才笑道:“經年未見,漂亮得險些叫人認不出來了。”
“您還是愛逗我。”
容錦俯下身,將備好的見麵禮給了筠竹,是支芙蓉玉雕的蝶繞花小簪:“我手藝及不上你娘親,班門弄斧了,但這玉卻不錯,最宜小姑娘家佩戴。”
筠竹一見便十分歡喜,行了一禮:“多謝美人姐姐。”
“這就太過自謙了,”謝秋桐端詳了眼,猶豫道,“這玉怕是有些貴重。”
上好的芙蓉玉有價無市,大半都送進宮中,市麵有的大都是瑕疵品,唯有有錢又有門路的才能尋得好的。
“不算什麼,”容錦摸了摸筠竹的鬢發,“您當年送那對並蒂蓮的金簪,我很喜歡,一直想做些什麼才好,恰得了這麼塊玉,自己留著也用不上。”
她口中這對金簪,正是昔年與沈裕大婚之際,謝秋桐日夜趕製,著人千裡迢迢送來的賀禮。
謝秋桐一怔,看著自家女兒欣喜的模樣,微微頷首:“那就收下吧。”
聽她毫無避諱地提及此事,春夫人稍一猶豫,終於還是問道:“沈相的病情如何……”
“還好,”容錦偏過頭低低地咳了聲,站直身子,“我一早就寫信給顏姐姐,再過幾日,應當就有回音了。”
當年沈裕選擇留遊川在自己身邊,幫著調理病情,在那以後顏青漪便不再主動過問此事。
遊川的法子看起來仿佛沒什麼問題,除卻每旬一回的治療吃儘苦頭,身體確實好了不少。
仿佛一切都在好轉。
但容錦卻始終放心不下。
她總覺著這不是長久之計,成親後也勸過,隻是並沒能成。
畢竟到那時,顏青漪一時半會兒也沒什麼更好的方法。
去年初那會兒,顏青漪將醫館留給已經學有所成的容綺,自己則啟程,要往漠北去一趟。
此行已有一年光景,容錦隻收到兩封她使人捎回來的信。
在覺察到沈裕身體不對,出現問題,而遊川有對此一籌莫展時,她幾乎是立時就寫了信,令成英找靠得住的人攜信去找顏青漪。
隻是山迢路遠,邊關漠北消息並不靈通。
究竟何時能尋到人,誰也說不準。
三
月初,沈裕身體實在不濟,向宮中遞了告假的折子,而商陸也終於按捺不住,晝夜兼程北上。
沈裕自己病得昏昏沉沉,仍打起精神哄她,說是沒人比商陸更熟悉。
昨日謝秋桐才進京,容錦這邊就已經得了消息。
她早前收到書信之時,高興極了,想著要陪母女二人在京城四處逛逛,可真到這時候,卻沒了心思。
還是沈裕寬慰她,自己沒什麼大礙,她總在家中陪著怕是要將身體給悶壞了,催她出門看看。
也正因此,容錦才會一大早來了繡坊。
謝秋桐聽出她話音裡的勉強,與春夫人換了個眼神,誰也沒有再多問這件事情,轉而聊起旁的。
一彆數年,自是有說不完的話。
隻不過謝秋桐來時還想拿聽來那些傳言問個究竟,打趣她,這回卻是不好再提了。
晌午時分,容錦請她們一同到邀月樓用飯。
謝秋桐當年在京中時,就知道邀月樓的名聲,隻是自出宮後就在為陳桉的事情東奔西走,並沒來過此處。
一進門,見掌櫃恭恭敬敬地喚了聲“東家”,怔了怔,不可思議地看向容錦。
容錦引著往樓上的廂房去,言簡意賅地解釋道:“去歲那會兒,邀月樓的前東家出了事急著用錢,變賣家產,我便將此地買了下來。”
許久以前,沈裕就曾想過將家中的鋪子交由她來管,隻是她那會兒不想與之牽扯過深,便沒要。
但後來成了親,後宅的諸多事務自然得過她的手。
阮家曾富甲一方,在京中便足有十餘家鋪麵,隻可惜這些年並沒人正經打理過,蘇婆婆在時也隻是每年查查賬,不至有虧空就好。
容錦接手後,正經整頓規劃了一遭,這幾年下來利滾利,倒是真賺了不少。
成姝看得心服口服,還曾與兄長感慨過,她有婆母阮氏昔年之風。
謝秋桐回過神,撫掌道:“既是如此,那我可要放開吃了。”
容錦輕聲笑道:“合該如此。”
掌櫃得了東家的吩咐,端上來的菜色皆是邀月樓最出名、最好的,山珍海味一應俱全,看得人食指大動。
房中滿是飯菜的香氣,令人食指大動。
筠竹年紀小,這其中有好幾道沒見過的菜,好奇地要娘親給自己夾。
容錦近來一直胃口不好,在家中時,也就陪著沈裕一起用飯時會儘量多吃些。如今看著滿桌佳肴,非但沒有想動筷子的欲|望,甚至隱隱有些犯惡心。
她不願掃興,不著痕跡地掐了掐合穀穴,盛了碗湯慢慢喝著。
春夫人打量著她:“我看你氣色不大好,是哪裡不舒服嗎?”
“若是不舒服,還是先回家中歇息吧,不必勉強陪我。”謝秋桐亦道,“我這回來京,會多住些時日,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容錦想說“還好”,但胃中實在不適,還是在兩人的催促之下離席了。
此時春光正好,暖風
熏人。
容錦扶著侍女翠微上了馬車,從鬨市而過聽了滿耳喧囂,其中夾雜著賣花的聲響,忽而問道:“這時節,曲江池旁的杏花該開了吧?”
翠微想了想:“應當是。”
她是當初因一手算賬的本事,被容錦調到身邊來的,看了這麼些年,也知道沈相每年這時節,總會趁著休沐日陪夫人出門踏青。
隻可惜,今年怕是未必能了。
容錦沒再開口,靠著軟枕閉目養神,又像是睡了過去,秀氣的眉不知不覺中皺了起來。
直至馬車在家門外停了,翠微才壓著聲音,輕輕提醒了句。
容錦驚醒,按著心口緩了會兒,心跳漸漸平穩,才將夢中種種拋之腦後。
她回家,恰遇著來探望的公孫玘。
兩人打了個照麵,相視問候時,臉上的笑意多少都有些勉強。
公孫玘最初見著沈裕告假的折子時,還當這位是又起了閒情逸致,隨意找了個托詞,想要陪自家夫人到何處遊山玩水去。
畢竟這些年沈裕沒少如此行事。
他擺明了並無爭權之心,逐漸將要緊的事務移交出去,明明也就才過而立之年,卻總叫人懷疑哪天會一封辭呈遞上來,徹底什麼都不管了。
早兩年沈裕就有過這一念頭,還是公孫玘請動了周老太傅親自登門,又想方設法見了容錦一麵,才攔下。
這些年沈裕在朝中的威望絕非旁人能及,哪怕不問政務隻領閒差,但隻要還在,就足以震懾不少人。
近來朝中無大事,公孫玘初時並沒將這告假的折子放在心上。
直至聽聞沈裕並未離京,而荀朔近來幾乎是住在沈府,寸步不離,才意識到事情怕是不對,來探望了一回。
也不過相隔十餘日,今日再來,沈裕的狀況看起來比上回又惡化了。
公孫玘覷著容錦的反應,便知道情形當真不妙,遲疑道:“可用宮中的太醫們來看看?”
兩人心知肚明,這並沒什麼用處。
但容錦還是點了頭:“也成。”
“若是缺用什麼藥,又或是辦什麼事,隻管開口。”公孫玘鄭重其事地承諾,“我必會想方設法。”
容錦扯了扯嘴角,露出蒼白的笑意:“多謝。”
但說到底,沈裕與她辦不成的事,旁人八成也無可奈何。
與公孫玘分彆後,容錦回了聽竹軒。
院中一片寂靜,唯有春風拂過,竹林簌簌作響。
日光照在簷下那盞琉璃蓮花燈上,折射出斑斕的光影,流光溢彩。
紅茵打了簾子,壓低聲音,極輕地回了句:“沈相見過公孫大人後,用過藥,便睡了。”
內室雖半敞著花窗,但依舊留有湯藥的澀苦氣息。
容錦近來嗅不慣安神香,她雖沒提,但沈裕還是看出來了,便不準侍從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