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擎既要主持大行皇帝的喪儀, 又要處置隨榮王謀逆的黨羽, 乃至籌備登基嘉禮、太廟告祭、遷大行皇帝入皇陵等事,忙得分身乏術。
虞華綺見他身上有傷, 恐他撐不住,補湯流水似的往書房送。
今日事情實在多,聞擎熬得晚,虞華綺也陪他熬著, 直到月上中天, 仍強撐著精神等他回來。
聞擎拿她無法, 隻好撿要緊的事, 先處理了, 然後回房休息。
翌日,大行皇帝大斂,聞擎要在宮中待一整天。
虞華綺睡得不安穩,聞擎起身, 準備出門的時候,她也醒了,披了件鬥篷去找聞擎。
彼時天光尚未大亮, 蔚藍蒼穹間, 偶有幾顆明亮的星子仍在閃爍, 天色處在明暗之間。
秋日的早晨, 風冷露重, 虞華綺看著禦醫給聞擎換完藥, 執意要聞擎多穿些, 親手幫他理了領口和袖子,並送他出門。
她囑咐跟著的人,“馬車要行得慢些,彆顛著殿下。”
跟著的小太監們趕忙應喏。
即位嘉禮尚未舉行,故而眾人對聞擎的稱謂,仍是齊王殿下。
聞擎觸了觸虞華綺微涼的手,將臨出門前,她非要給自己穿的鬥篷脫了,披在她肩頭,“時辰尚早,阿嬌回去再睡一會。”
此時,日頭已經爬到雲端,暖融融金光灑下,虞華綺披著兩件鬥篷,笨重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她表麵答應,等聞擎離開後,卻沒有繼續睡,先去廚房,看了給聞擎熬的補湯,隨後宣褚鮫進齊王府。
褚鮫的性子看似孤僻古怪,實則最會審時度勢的。
昔日他對誰都愛答不理,唯獨對皇帝和懿王謙卑有禮。如今聞擎掌權,世人皆知,聞擎看重虞華綺,虞華綺傳召,他哪敢推脫不見?
褚鮫當即就入了齊王府。
虞華綺正調著安神香,聽見褚鮫的請安聲,並不抬眸,隻是道:“褚大夫幫我看看,這香調得如何?”
褚鮫應喏,上前兩步,從丫鬟手中接過一個小金匙。
他先嗅了嗅味道,隨後取了些粉末,用指腹碾開,“虞姑娘調得一手好香,馥鬱醇厚。”
虞華綺勾唇,“哦?那褚大夫覺得,此香可有需要改進之處?”
褚鮫思量片刻,道:“虞姑娘身嬌體貴,老臣觀您麵色,近日似是多思少眠,可在此香中再加一錢白芷,並以薔薇水貯之。”
虞華綺撥開錯金博山爐的爐蓋,漫不經心地問:“此香若是給齊王用呢,該如何調整?”
褚鮫答道:“依殿下的身體狀況,安神香對他作用甚微,聊勝於無而已。”
“叮當”一聲脆響,虞華綺握著的小金匙磕在博山爐的錯金流雲紋上。
她扔了金匙,抬眸看向褚鮫,“聊勝於無?看來褚大夫對齊王的身體狀況,很了解啊。”
那清脆的一聲響,仿佛磕在了褚鮫心頭。
他觀虞華綺神色,知道虞華綺是要發難,立刻跪倒。
虞華綺桃花眸挑出嬌豔的弧度,“褚大夫乃先帝寵臣,備受先帝和懿王信任,雖不在禦醫院當值,卻享醫正待遇,更兼褚氏副族長。我不過一介無誥無爵的草民,當不起褚大夫這一跪。”
褚鮫聽虞華綺提先帝和懿王,心知性命危矣,跪伏在地,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臣萬死。”
虞華綺取出一個瓷瓶,丟到褚鮫麵前。
瓷瓶落在彩鱗雙福萬字紋軟毯上,發出一聲悶響。
“打開看看。”
褚鮫聞言,拾起瓷瓶,打開看了一眼,他握著瓷瓶的手腕微微發顫。
虞華綺問道:“不陌生吧?”
褚鮫待要回答,喉嚨卻乾澀地像蒙了層砂,使勁清了請,才啞聲道:“不陌生。”
他對虞華綺接下來要問些什麼,心裡已然有了數。
虞華綺卻半個字都沒問。
她扔了一柄匕首在褚鮫膝前,“說吧。”
褚鮫活了大半輩子,沒見過這樣古怪,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輕小姑娘,愣了愣。
虞華綺掃他一眼,淡淡道:“知道什麼,就說什麼。我不會用褚氏一族的性命威脅你,你隻管說便是。說漏一件,自己拿匕首,往自己胳膊上劃一刀。”
褚鮫一把年紀,哪裡禁得住這樣的折騰,青白著臉,將聞擎出生以來,發生所有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事無巨細,全部說得清清楚楚。
他說著說著,心底生出幾分慶幸來。
這些事,虞華綺從他嘴裡聽到,總比從旁人嘴裡聽到的好。總歸他說的時候,能見縫插針,儘可能將自己摘出來,順便將自己這些年為調理聞擎身體做的貢獻也一一道明。
如若不然,虞華綺一時性子上來,要殺了他,他都無從辯解。
虞華綺聽著,發現褚鮫的說辭,和賀昭的並無太大出入。她除了了解到聞擎被取血的細節,隻意外得知一件事。
原來懿王的身體早已痊愈,小傷小病不需再用聞擎的血,單用尋常藥物,也能恢複,隻比普通人恢複得慢些而已。
但皇帝和懿王不放心,所以近三年來,仍一直拿聞擎當血人。
虞華綺蹙著眉,良久,才道:“你退下吧。”
褚鮫見虞華綺沒有追究,也沒有對自己施以懲處,連忙行禮告退。
虞華綺掃了他快速離去的身影一眼,未作多語。
當年的藥方雖是褚鮫獻上的,但害人的是皇帝,受益的是懿王,褚鮫雖間接傷了聞擎,但他也將功補過,做了許多補救。
最重要的是,虞華綺不知道,這麼多年的取血,對聞擎的根本,究竟有無損害。現在聞擎年富力強,看不出什麼,誰知以後會如何?
當今天下,論醫術,還沒有能勝過褚鮫的。虞華綺不敢輕易動他,唯恐斷了聞擎的後路。
好在褚鮫喜榮華富貴,又有家族牽絆,是個容易利用的。
虞華綺沉吟片刻,喚住退出去的褚鮫,“等等,你先在府內候著。齊王晚上歸府,你同禦醫一起,再給他診一次脈,商討個調理身體的方子。”
褚鮫聞言,知道是為了聞擎腹部受傷的事。
這麼些年,他給聞擎灌的補湯神藥不知凡幾,聞擎又是傷慣了的,那腹部的傷,其實壓根無需過多重視。
但他不敢同虞華綺說,隻得應了喏,恭敬退下。
餘下一室安靜。
錯金博山爐內,清雅寧神的香煙沿著仙山神獸,嫋嫋升起。
虞華綺額間青筋突突地跳,滿腦子都是方才褚鮫說的,年幼聞擎被取血的模樣。
她深深吐了一口濁氣,出門吩咐小丫鬟,“傳淩致,護送我去西郊山莊。”
西郊山莊外,嚴密地圍著幾層守衛。
虞華綺進了地牢,裡麵乾乾淨淨,頗為清爽,除了陰冷些,並無異味。
地牢內,懿王被粗鏈困在鐵樁上,眼睛血紅,發絲淩亂。
他見到虞華綺,瞪大眼睛,怒斥道:“虞華綺,你放肆!你以下犯上,竟敢派人囚禁本宮!”
虞華綺悠然落座,“本宮?懿王殿下,您早就不是太子了。何況現如今,天下人都知道,懿王聞承章,已死於胞弟榮王之手。你一個無名無姓的賤民,有什麼資格自稱本宮?”
懿王恨極,將牙齒咬得咯咯直響,“聞承銳那個瘋子!他謀逆,弑父,他不配做皇帝!你也是個賤胚子,不是和聞擎如膠似漆麼,見聞承銳得勢,便投靠地這樣快,怕不是張開腿……”
地牢內,負責看守懿王的暗衛見他嘴這樣臟,立刻伸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打斷他的話。
其實懿王會這麼想,也不是沒有道理。
畢竟榮王謀反沒多久,他就被抓了來,並不知後麵,聞擎又做了什麼,隻以為榮王已經謀反成功,自己是落在了榮王的手裡。
虞華綺垂眸,把玩著聞擎早上出門前,送她的兩顆白玉暖珠,瑰麗容顏覆著一層含霜,命令道:“看來懿王殿下,還什麼都不知道呢。付疇,告訴他,如今是怎麼個局勢。”
付疇便是方才給了懿王一巴掌的暗衛。
他依從命令,對懿王道:“榮王犯上作亂,謀逆弑父,已被齊王殿下斬於旗文山。齊王殿下仁德賢明,受百官愛戴,萬民呼喚,始登帝位。”
懿王聽著聽著,神情逐漸變得震驚。
他僵硬地微張著嘴,倏而發出一聲笑,隨後,笑得愈來愈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懿王笑得放肆,眉眼間隱隱露出陰鷙,“枉聞承銳那個傻子,為你做儘一切,還不要命地謀反。原來,原來我們都被聞擎玩弄了。”
虞華綺沒有理會懿王的發瘋,她端起茶盞,吹了吹,眼尾餘光,瞥向付疇。
付疇會意,拔出插在腰間的匕首,貼在懿王臉上。
冰涼鋒利的觸感,讓懿王霎時僵住,他忍住狂跳的心,驚恐道:“虞華綺,你要做什麼?你這是犯上作亂!”
虞華綺飲了口溫熱的茶,揚眉一笑,“上,什麼是上?如今你為階下囚,而我將登皇後之位,是誰在犯上作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