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掐著秒表,一邊控製著車速向電子風暴靠近,一邊像平時一樣,監視駱燃進入風暴的頻率、時長和狀態。
駱家父母和兒子脾氣迥異,可秉性一脈相承。哪怕心底裡藏的感情已經塞不下,一張嘴就笨拙得要命,什麼話也說不出。
要編出幾項“如果做不到,駱父駱母就會不高興”的事,簡直太容易了。
溫邇收回念頭,按停秒表。
第五次探測的時間已經到了,隻要駱燃下來,他會寬容地原諒駱燃私自跑出去。
總歸駱燃已經回來了,一切都會回歸掌控。
之前的事的確是他有些操之過急,他也會適當給駱燃一些自由,讓駱燃能走出莊園,去追那些亂七八糟的——
溫邇的念頭瞬息停滯。
……駱燃沒有退出電子風暴。
時間已經到了,但駱燃沒有退出來。
那一片光幕已經開始流動,這是電子風暴脈衝加劇的標誌,如果再不能及時退出,駱燃就可能也被這片風暴吞噬。
就像當初的蒲影一樣。
“駱燃。”溫邇拉過對講機,沉聲嗬斥,“出來!”
對講機裡寂靜無聲。
溫邇的眼裡暗色漸沉,他用力踩下油門,越野車瞬間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
駱燃向前走,走進絢爛到耀眼的斑斕光幕裡。
海浪在漆黑的礁石上撞得粉碎,細碎的白色浮沫被托舉上來,追著他的衣角。
溫邇把車速提到極限,厲聲叫他:“駱燃!回來——”
他的話音還未落,忽然聽見“砰”的一聲,還來不及反應,越野車已經失控地向右猛烈偏出去。
右前胎爆了。
溫邇目光驟然凝住,用力攥住方向盤,向左打轉向。
高速行駛的越野車一旦爆胎,就是頭能要人命的鋼鐵猛獸。
溫邇儘全力修正車身的方向,卻依然控製不住已經瘋狂的龐然大物,他已經無暇再管其他任何事,冷汗順著額角淌下來。
溫邇儘力控製著失控的車,理順思路。
爆胎不奇怪——他幾乎不開這輛車,已經很久沒做過維護,是他沒有考慮周全,沒有想到輪胎可能有老化的問題。
可他的車技,也根本不足以讓這輛車平安停下來。
他或許會墜毀在海裡,或許會和車一起撞爛在懸崖上,唯一能救他的人是駱燃,可駱燃——
溫邇的視線被遠光燈晃得一片雪盲,他睜大眼睛,匪夷所思地抬起頭。
隱約恢複的視野裡,出現了駱燃的那輛車。
短短幾分鐘,駱燃已經安全退出了電子風暴,從懸崖速降下來,換到了駕駛位,這幾乎是駱燃最初進入總科研所的體能和反應速度。
火紅色的越野車,衝破雨幕,徑直撞上了他這輛車的車頭。
……
“係統。”俞堂握住方向盤,控製著車速和方向,強行逼停溫邇的車,“再確認一遍,主角死亡,所有人和數據都會被困在這本書裡,是嗎?”
係統沒有立刻說話。
它仔細看了看俞堂的神色,才終於謹慎地亮起屏幕:“是的,宿主,我們隻有打出這本書的結局……”
俞堂問:“這本書的結局是什麼?”
係統:“蒲影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感情。”
“這是一本老派黑化虐心流,宣傳口號是‘我為你負儘天下人’。在主線視角裡,故事是溫邇為了蒲影不擇手段、幾次黑化,雙手沾滿無辜者的鮮血,飽受良心的折磨和政敵的抨擊,痛苦不堪。”
係統說:“主角受從開始的漠然、抗拒、分手,到終於因為溫邇的努力找回了感情,決心和他在一起,替他贖罪……”
俞堂想了想:“沒說找回的是什麼感情?”
係統:“……”
他們已經用意料之外的方式完結了一本書,係統還不敢肯定上一本書的結算會出什麼問題,聽著俞堂的語氣就有些不安:“宿主。”
“沒說。”俞堂懂了,“他也可以因為溫邇的不懈努力,找回了失落已久的鄙夷和憤怒。”
係統:“……”
“他為了替溫邇贖罪,決定和溫邇在一起。”
俞堂理順了邏輯:“因為隻有先確立配偶關係,然後才能代替溫邇自首。”
俞堂:“等自首完,就可以結束配偶關係了。”
係統:“……”
“這樣比較快。”俞堂哄它,“你想,駱燃的結局線在兩年後,我們要按照正常劇情走,至少還要在這本書裡留兩年。”
係統有心提醒俞堂,雖然俞堂解釋的結局依然不違背設定,但一旦在過程中玩脫了,他們就可能永遠被困在這本書裡。
係統打開喇叭,閃著小紅燈猶豫了半天,沒有出聲。
係統看著意識海裡那一團淡紅色的粒子霧。
俞堂已經把吊墜摘下來了,一並放回了意識海。那團霧原本還在不斷掙紮,想要重新逃離逸散開,見到吊墜卻忽然就不動了。
在俞堂的意識海裡,係統看完了駱父駱母的結局。
蒲影決心替溫邇贖罪,他親自去看望年事已高的駱父和駱母,朝他們深深鞠躬,讓他們把自己當成駱燃。
駱母問他,你有我的兒子優秀嗎?
蒲影沒料到她會問這個問題,愣在原地。
那時候的蒲影已經是蒲家的新掌舵人,繼承了兩個家族聯合的財團,資產雄厚得任誰都要仰望。
駱父駱母為了這場申訴散儘家財,他們還穿著當年樸素的衣服,蝸居在幾平米的小屋子裡。
駱母抱著那本相冊,一頁一頁地當著蒲影的麵翻開。
駱母問他,你有我兒子優秀嗎?你能照出這麼震撼、這麼漂亮的照片嗎?
駱母問他,你敢開著車穿過黑沙暴嗎?你敢一個人爬上火山口,去看翻滾的岩漿嗎?
駱母給蒲影看那些照片,盯著蒲影問,你來替那個人道歉,你知道我兒子的胎記已經快消失了嗎?
——那是駱燃身上最後屬於蒲影的特征。
如果沒進科研所,沒遇到溫邇,沒被帶回那場電子風暴裡,駱燃會慢慢被時間和存在填滿。
駱燃或許是不夠完整的,但駱燃是他們的兒子。
他們一家人在一起,駱燃會一點點完整起來,會長成一個最讓他們驕傲的孩子……因為駱燃原本也一直都是他們最驕傲的孩子。
駱燃曾經有機會,徹底擺脫蒲影的影子,變成一個獨立的人。
駱燃是他們的兒子。
不是蒲影,也永遠不該是蒲影。
……
才進科研所的那一年,駱燃發現溫邇總盯著自己的胎記看。
他忍不住翹尾巴,又高興又有點嘚瑟,覺得可能是溫邇覺得自己的胎記特帥特性感,自己偷偷琢磨了好些天,總算研究出了把胎記描深的辦法。
駱燃總會避開溫邇,對著鏡子一邊哼歌,一邊讓從鎖骨到頸後那一片火紅的胎記再明顯一點。
他不知道那是勒住他脖子的繩索,是把他拖進地獄的圈套。
蒲影聽得羞愧,他說不出反駁的話,留下一張巨額支票,離開了駱父駱母的家。
沒過多久,在本地突發的新聞裡,又有一對夫婦消失在了電子風暴裡。
他們是主動消失的。
有人想去攔他們,想去拖他們出來。儒雅的男人穿著洗得發白的整齊衣物,臉上帶著笑,一手攙著妻子,另一隻手抱著本厚厚的影集。
男人說,不用,他們去接兒子回家。
-
“宿主。”
係統關掉光屏,給那一團紅霧悄悄塞泡泡糖:“不要太OOC,我們會被罰。”
俞堂還在一路火花帶閃電地彆停溫邇的車,沒忍住抬了下嘴角,在意識海裡跟它擊了個掌。
“我們現在所處的時間線,駱燃已經受到了電子風暴的很大影響。”係統也高興起來,小紅燈閃個不停,“沒有基礎數據,人設要靠宿主自己演。”
“好說。”俞堂說,“什麼人設?”
係統照著念:“既尖銳又隱忍,既倔強又疲憊,既抗拒又屈從,眼裡還帶著三分對溫邇既失望又尚存希望的愛意……”
俞堂:“……”
係統:“……”
“我能現在疲憊而抗拒地手一抖,讓主角攻失控地衝進海裡嗎?”
俞堂說:“我和善良海豚說一聲,不救他。”
係統:“……宿主。”
俞堂知道這樣會被鎖在書裡,歎了口氣,手上用力向左打方向盤。
他的車技比溫邇高出太多,這樣分心和係統說話,依然順利逼停了溫邇失控的越野車。
兩輛車的車頭都已經撞得半毀,俞堂心疼駱燃的小紅車,沒忍住又兌了溫邇一扇車門,讓係統去買了張修複卡。
溫邇的車碾著碎石,在尖銳的輪胎摩擦聲裡,半邊懸空堪堪刹住。
再偏一點,就會連人帶車徹底栽進下去。
溫邇衣物被冷汗浸透,僵硬地握著方向盤,在他身邊,那扇被撞得半廢的車門晃了晃,掉進不知深淺的冰冷海麵。
……
俞堂忽然又有了靈感:“我們有蒲影的人設嗎?”
“有。”係統說,“目前蒲影還沒有恢複感情,冷麵冷心撲克臉,不愛說話不愛說笑……宿主要蒲影的人設做什麼?”
俞堂放下心,鬆了口氣。
這可太好演了。
溫邇讓駱燃裝成蒲影,駱燃是團火,是耀眼的光,要用最冰冷的水一次又一次地潑乾淨,才能讓狼狽漆黑的餘燼帶上一點蒲影的痕跡。
“和監察部備案。”俞堂說,“駱燃需要扮演蒲影,我是在按劇情做事。”
係統從沒想過這個,屏幕一亮,忙跑去報備。
俞堂解開安全帶。
他把演技卡扔回去,拎著安全繩拉開車門。
……
駱燃抹了把汗,單手扳住路旁的碎石,身形一縱跳上車頂,把安全繩的一頭扔到溫邇麵前。
溫邇下意識抓住,抬起頭時,腦子裡卻忽然嗡的一聲,整個人幾乎滯在原地。
他眼前的人是駱燃。
駱燃的長相和蒲影不算很像,即使有一模一樣的胎記,也還不至於認錯。
可眼前的人,除了長相,卻沒有一點還看得出是駱燃的地方。
溫邇握著安全繩,胸口像是忽然空了一塊。
他一直要駱燃變成蒲影,一直想要抹去駱燃身上那些礙眼的浮躁、多動和淺薄。
他覺得這也是為駱燃好,駱燃太小孩子氣了,他是在幫駱燃適應社會,讓駱燃學會得體周全的禮數和處事。
他三個月沒見駱燃,也查不到駱燃去了什麼地方,可重新出現在他眼前的駱燃……卻已經比蒲影更像蒲影。
溫邇攥了攥安全繩,定下心神,確認了這不是一場高度緊張下的幻覺。
駱燃就坐在車頭上。
駱燃坐在越野車半廢的車頭上,低著頭看他,濕透了的黑色額發垂下來,露出毫無反應的冰冷眼睛。
因為剛才的危局,駱燃的衣物有些亂,領口隱約敞開,從鎖骨向後蔓延的那一片火紅色胎記,刺眼得像是在燒。
駱燃看著他,像是被他的出現刺痛了某根神經,眼尾微微縮了下,閉上眼睛。
溫邇看著駱燃的表情。
他以為自己這個時候該欣慰,該滿意地把駱燃帶回家。
可他忽然發現,自己想要的駱燃不該是這樣。
駱燃可以愛他,可以恨他,駱燃是離不開他的,不該是這樣一見到他,就露出仿佛被什麼忽然刺痛的不耐神色。
駱燃是被什麼刺痛的?
溫邇慢慢挪出駕駛室,忽然生出了隱秘的、自己都沒法解釋的一絲後悔。
溫邇蹙了下眉,壓下這種莫名叫人不快的失控感,控製好自己的反應,握牢安全繩。
駱燃沒有鬆手,但也並不過來拉他,靜靜坐在雨裡,闔著眼,像尊冰冷的石像。
溫邇錯開視線,不再去看駱燃的神情。
……
俞堂閉著眼睛,在腦海裡敲:“係統。”
係統通過了監察部的審核,高高興興回來:“宿主,宿主,還有什麼事?”
“能定位到我屁股下麵的碎石頭嗎?”
俞堂:“能兌多少兌多少,快一點,疼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