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話間,身軀隱隱顫抖,竟似乎是在恐懼。
事實上她無法不恐懼。因為無論是誰,當她一覺醒來,卻在自己的床頭上方見到一張乾枯、瘦削的老人臉,都是要害怕的。更不必說這是她在短短的一段時間裡,第二次見到這張臉了。
這位往日裡總令人害怕的蛇蠍美人流露出不似作偽的恐慌,陸小鳳忍不住歎道:“那老人一定是個很凶狠、很恐怖的人。”
“你錯了。”石觀音卻搖了搖頭,“他是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卻也是主人家馴養得最是乖巧的忠犬。他與我本無冤無仇,隻因他的主人——他的主人叫他……”
這一瞬間,她似乎失去了攀談的興趣,興致缺缺地招了招手,道了聲失禮,便將三位客人留在了這未儘的宴席上。
傅道長仍在吃喝不停,離開百花樓後,他們雖不至於吃不上飯,卻總是在旅途中奔波,吃得本也不算好。此時見他大快朵頤,陸小鳳隻覺得自己肚裡的饞蟲也被勾了出來。隻是他還未下筷,便被傅道長推到一邊,還十分正經地衝他說道:“你若不怕被毒死,大可放開肚皮去吃。”
陸小鳳狐疑地看了一眼花滿樓,對方的碗碟裡還有傅道長給他夾的菜,但他到底還是惦念著方才石觀音所說的話,於是問道:“石觀音抬出那位老人,莫非是打著借刀殺人的念頭?”
他倒不覺得石觀音在說謊,因為方才在路上、在宴中,他已卯足了精神細細觀察了這處彆院的每一個角落,確如紅衣少女所說,此時這院中,竟真隻有他們五個人。
隻是他才問完,便聽見傅道長嗤笑一聲,“你武功比石觀音高?”
陸小鳳搖搖頭,他雖自認武功不錯,但與石觀音為敵,恐怕在她手上走不了一百個回合。
傅道長又問:“你身家比石觀音豐厚?”
陸小鳳又搖搖頭。他若有所思,“道長的意思是說,石觀音並無教唆之意?”
傅閒雲吃乾淨雞腿上的最後一塊肉,將骨頭扔在一旁,才笑著否認,“我可沒這麼說過。”陸小鳳一愣,便聽傅道長說:“我逗你玩呢。”陸小鳳頗為無語地看向放聲大笑的傅道長,還有一旁忍俊不禁的花滿樓。
傅道長輕咳一聲,正經起來,“依我看來,朱停被老人帶走是真,石觀音想要借刀殺人也不假,但她絕對清楚,一個連她都心生恐懼的敵人,你絕不可能是其對手。”
陸小鳳也是此意。那麼石觀音的目的又是什麼呢?隻是讓他這樣一位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去送死?
“這世上能殺人的方法很多,反正朱停不在這兒,石觀音有事找你,你又何必心急呢?”傅道長建議道:“不如靜觀其變。”
石觀音很快又回到席間。
她仿佛簡單的梳洗了一番,驚怖和恐慌從她無瑕的麵容上褪去,眼圈周圍卻泛起一絲豔色,瞧上去更是我見猶憐。
依舊是石觀音和陸小鳳在說,傅閒雲和花滿樓在聽。石觀音幾次想要詢問花滿樓,俱被傅閒雲擋了回來,口中還直說:“花公子不是江湖中人,夫人有事,與陸小鳳相商便可。”
石觀音幽怨地望了一眼這位不解風情的邋遢道長,心裡已經盤算好了,待今日過後,左不過是讓清掃黃沙的隊伍更多上一人罷了。
傅道長則越聽越好笑,最後甚至忍不住大笑。
原因無他,蓋因在石觀音的描述中,她竟成了楚楚可憐的柔弱女子,成了無辜的受害者,成了集結群雄的正義之師。
據石觀音所言,她已經打探清楚了那名老者的底細——即便她不說,這天下間也不會有人不知道,這樣可怕的老人隻能出自老人莊。隻是在她口中,老人莊非但是老人莊,更與當朝宰相傅宗書手下的鷹犬。老人莊內的某位老人,竟赫然是臭名昭著的青衣一百零八樓的總瓢把子。
石觀音見他發笑,忍不住問道:“道長笑什麼?”
傅道長卻不理他,反而看向陸小鳳,誠懇道歉,“陸小鳳,或許我錯了。”陸小鳳不解,傅閒雲便說:“我不該叫你靜觀其變。”
說話間,他已從席間站了起來。
他雙手隨意在自己臟兮兮的衣衫上抹了抹,用一種很惆悵、很遺憾的語氣說道:“我雖常以瘋子自居,卻不願意讓彆人拿我當傻子。陸小鳳,今日我便教你一招。”
陸小鳳並未凝神,卻已發現了視線中傅道長的變化——他此時恍若一汪幽藍水光,外表波瀾不驚,實則內蘊洶湧之勢,隻消他念頭一動,便可掀起滔天巨浪來。
石觀音也動了,她當然已動。似她這樣在武學上造詣頗深的宗師,又怎會體會不到此刻平靜之下的凶險?她已改變了主意,她不要這無視她的狂徒去掃地,她要讓他像當年那位劍客一樣,曬瞎他的雙眼、刺聾他的耳朵、毒啞他的喉嚨,給他套上韁繩,在漫天黃沙下永無止境地徘徊。
她忽然便動手。
驚雷疾閃一般,立即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