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是不得而知。
無情並未麵臨這樣的抉擇,所以他不知道。
正如在他眼中的原隨雲究竟是什麼模樣,原公子也不得而知。
無情身上有一塊小小的官印。
官家親賜,由鄭三太爺煉製的,一塊足以威懾天下妖魔鬼怪的官印。
在這塊官印之下,任何異類到了無情麵前,都無所遁形。
此時在這位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大捕頭眼中,原公子的模樣實在有些淒慘。他仿佛一個千瘡百孔的破布娃娃,缺少了兩條手臂、腿上也布滿坑洞,整個身軀更是傷痕累累,唯一較好一些的地方,便是他的臉——若是忽略掉他缺了一大塊肉的頸部的話。
這般嚴重的傷勢落在彆人身上,勢必早早就已經死了。可原隨雲非但沒死,反而能走能動,不見絲毫異樣。
正如天下間劇毒的植物身旁不遠處往往生長著它們的解藥一樣,世事往往相生相克,存在聯係。無情看向與原公子相伴的那位女子,立時便恍然大悟。
因為那正是一隻吊睛白額的斑斕大蟲。
為虎作倀。
無情心中冷不丁想到這個詞。
可他又覺得,或許這個詞也不足以形容原公子其人,因為比起那隻周身血腥之氣繚繞,卻仍存一絲清氣環身的猛虎,原公子周身不住發出無聲嘶吼的男男女女們更加駭人。
這些半透明的人形猶如煙霧環繞在原隨雲身側,一個個趴在他皮開肉綻的傷口處,抱住他滿是傷痕的身體,用拳腳、用牙齒去踢打、撕咬他。
他們的攻擊似乎並未反饋在原隨雲的身體上,可他的精神分明格外萎靡,氣息也越發不穩。
妖邪害人,鬼怪害人,這本該是無情負責的範圍。
可拋卻這隻同樣有殺孽的猛虎不談,無情卻無法對這些鬼魂做出什麼懲戒。
因為它們此刻傷害原公子的舉動,叫做報應。
“很精彩吧?這些表演。”原隨雲剛要開口詢問無情來曆,卻被路燦生攔住。這位稚嫩的孩童笑著招呼無情坐下,一雙眼睛笑得彎彎的,原隨雲下意識便覺得,他與路燦生相識這般時日,他竟是在麵對著陌生人時,笑得最真最甜。
路燦生給無情倒了杯茶,頗有些自賣自誇的嫌疑。“您就是無情捕頭嗎?我聽好多朋友講起過您的。您看看我娘親……”他一手抓住路琥的袖子,阻止這頭憨老虎再吃下去,一手豎起大拇指誇讚道:“她才十七歲就能化形,很有天賦的,您可以帶她回六扇門為您效力嗎?”
路琥聽他提到自己,也去看無情,待聽完路燦生的話,猛地搖起了頭,“不去!”她尚還不太會講長句,隻能急促地反駁起來,“我在,燦燦身邊。”
“你閉嘴!”十分不孝順的路燦生先是吼了一聲,在麵對無情時已經再度露出了一個乖巧的微笑,“我娘親皮糙肉厚的,就是腦袋不太靈光,想必是因為靈氣不足。大捕頭,您就把她帶回去吧!”
無情也頗為納悶。
天下間化形的妖物中,大多數與老人莊具有淵源。少數幾個得天地之造化的,即便能夠化形,也往往會因為靈氣匱乏而自主選擇投入鄭三太爺門下,哪怕隻是遷居到老人莊附近,也好過因靈氣不足而化為原形、抑或直接修為散儘,回歸本體的。
是以他能夠管轄天下異族,也與他得鄭三太爺首肯,手中握有天下妖族命脈相關。
隻是這猛虎化形的女子,無情還是頭一回見。
妖族化形後所需要的靈力往往與本體息息相關,似猛虎這樣強大的獸族,便是化形,對靈氣的需求也是旁的花草魚蟲難以企及的。
這虎妖看上去已經化形了半月有餘,周身血腥除靈智未開時,竟十分克製,化形為妖後,更是隻沾染過原隨雲一人的血肉——這在無情看來是很不可思議的。
他看不出來,他身旁的黃鸝卻“咦”了一聲。
黃鸝黛眉微蹙,看向路燦生,溫聲問道:“你是用自己的血供養了你娘親?”
路燦生乖巧地點點頭。
他很會看人,麵對不如他的人時,往往擺出猛獸的架子,行雷霆手段。麵對胡幽那樣學藝不精的小妖怪時,也能毫不收斂,愛說什麼便說什麼,挖苦嘲笑張口就來。可當他麵對黃鸝這樣一位修為高深的精怪時,他乖巧得像是一位全天下最可愛、最聽話的孩童,隻待這位姐姐問些什麼,他就老老實實地答些什麼。
路燦生很會哭,也很會落淚。
他的眼淚將落未落,懸在眼眶下,水光盈盈,分外可憐。似乎是被黃鸝戳中了傷心事,他咬了咬下唇,小聲說道:“可是娘親對我的血越來越依賴了。燦燦不想死,也不想要娘親死。”
對幼崽十分關懷的黃鸝已忍不住將他攬入懷中。
“你們都不會死的,”黃鸝溫柔地安慰著他,“好孩子,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回家?”
路燦生似乎被她話中的意思嚇到了,呆愣地問:“回家?”
“是,”黃鸝愛憐地撫摸了一下他的頭發,“你這般有天分,又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咱們太爺肯定會喜歡你。”
他們三言兩語便決定了各自的去處,獨留下原隨雲仍舊是一頭霧水。但好在,因著路燦生,他已明曉了麵前這位行走之間與常人無異的青年,正是傳聞中不良於行的名捕無情。
可倏然間,他似乎也有了一些奇妙的恍然大悟。
原隨雲聲音艱澀,他忽然有了一個恐怖的猜測,“大捕頭,我如今,是否還能算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