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皮工藝是一種古法工藝,是通過起“墊”來營造出凹凸不平的效果，經過一遍髹飾，再經過打磨拋光,把“墊”和髹飾麵摩擦到同一高度,然後呈現出多種顏色纏繞的不規則圖案。
這種工藝，有種自然而神秘的感覺,仿佛天然形成的花紋,沒有經過精雕細琢,但又無處不顯精致。
當然，它叫犀皮工藝,但實際上和犀牛沒什麼關係，並不是用犀牛皮做出來的，隻是取了這樣一個名字而已。
沈聲默看著擺在自己麵前的這些礦物質顏料,按照自己的習慣,選擇了赭、赤兩色。犀皮工藝一般都需要三種顏色，這剩下的第三種,就直接用黑漆的“黑”來充當了。
兩個小孩看著一罐罐擺在自己麵前的礦物質顏料,抓耳撓腮，好像犯了選擇困難症。
最終，先做出選擇的是沈絲絲。
她選擇了鬆石綠，還有朱砂紅。
沈宋宇著急死了,他本人是沒什麼審美的,平時穿衣服也是隨便穿一穿，媽媽給什麼穿什麼,從來沒有自己的主見。
讓他選顏色，就和讓他自己選衣服一樣，一頭霧水,什麼都選不出來。
在他眼裡，所有的顏色都是一樣的，差不多的好看。
他實在想不出自己要用什麼顏色，一時間為難極了，十分糾結，無法做出選擇。
沈絲絲問他，“你喜歡綠色嗎？”
她的眼睛往沈宋宇腦袋上看。
沈宋宇：“……”
雖然他隻是個小男孩，但他也是知道點事的啊，班裡的小男孩就喜歡拿著綠色開玩笑，他怎麼能喜歡綠色呢？
“你才喜歡綠色呢。”他生氣地回了一句。
但當沈宋宇眼睛瞄到沈絲絲，他忽然有自己的主見了。
他和沈絲絲一樣，選擇了鬆石綠，還有朱砂紅。
選完之後，沈宋宇臉上的急色消失，變得氣定神閒了起來。
這個選擇，看似盲從，但實際上卻充滿了智慧的考慮。
沈宋宇是這樣想的，如果他和沈絲絲選擇的不是同一個顏色，成品做出來後，他的更醜，那怎麼辦？
那就是顏色選錯了。
那樣他肯定會後悔的，就像之前因為偷懶做出來了一個醜醜的杯子時的後悔一樣。
他絕對不會讓自己犯這樣的錯，要錯一起錯，不能自己錯，所以必須要和沈絲絲一樣。哪怕沈絲絲的選錯了，他沒選錯，有沈絲絲和他一起丟臉，他也認了。
而沈絲絲看了沈宋宇一眼，見他和她選擇了一樣的顏色，相當沒勁兒地聳了聳肩。
“選好了？”沈聲默問。
“選好了！”
“選好了！！”
兩個小孩異口同聲，特彆的有氣勢。
此時的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即將麵對的，是什麼樣的人間疾苦。
“選好了那就行，現在我先來給你們示範一下怎麼做犀皮漆工藝。”
沈聲默首先給兩個小孩調了漆。
把漆倒在玻璃墊子上，加入礦如物質色粉，然後加入桐油，以及已經豆腐等增加黏稠性，攪拌均勻，就能得到顏色對應的色漆。
而隨著她的動作，兩聲感歎聲接連而起。
“哇——”
“哇——”
沈宋宇和沈絲絲看著沈聲默的動作，異口同聲，又是兩聲不明覺厲的驚歎聲。
感覺好神奇哦！
明明剛才還不是這個顏色，怎麼就變成了綠的，紅的，還有黃的？
就好像給它施展了什麼神奇魔法一樣，比老師在課堂上給他們施展的科學課實驗，還要更加神奇呢！
此時，兩個小孩看向沈聲默的目光已經充滿了崇拜與敬佩。
小姑姑好厲害哦，果然和他們爸爸媽媽說的一模一樣，是身懷絕技的人啊！怪不得爸爸媽媽讓他們好好聽小姑姑的話，因為小姑姑她真的有本事啊！
小孩子就是這麼單純，隻要展露出比他們絕對的優勢，展示一點他們沒有見過的本事，就能在他們心裡占據絕對的地位，並且能征服他們，收獲他們的喜愛。
或許他們都沒發現，短短幾天時間，跟著沈聲默上課，從一開始的排斥痛苦，到現在的被吸引、好奇、驚歎，他們的心態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不過，小朋友年紀還太小了，並沒有太大的反思和總結的能力。
他們跟著自己的情緒生活，現在，被沈聲默的動作牢牢吸引去了目光，無比驚奇，就忘記了自己在一開始來到這裡時的種種想法，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小姑姑套牢了。
尤其沈宋宇，他現在已經不再思考回家、和挨不挨打的事了。
雖然，之前沒有哭著吵著說要回家，但他那隻是因為沈絲絲在，要顯得沉穩成熟一點，不能被人看扁，所以不哭不鬨而已，並不是真的很沉穩很成熟。
實際上，沈宋宇心裡早就像煮了一壺開水一樣，快哭開了，一直在掐著手指，算他什麼時候能回去。
但這一刻，他已經把回家的事完完全全地拋諸腦後，對眼前的顏色變化，感興趣極了，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沈聲默手中的動作，等著沈聲默的吩咐。
沈聲默看了他們一眼，把鬆石綠和朱砂紅的色漆推到他們麵前，對兩個小孩子說道：“這是你們的。”
她把黃色和紅色的漆放到自己麵前，“這是我自己的。”
色漆的分量很小，隻用眼睛看，根本不知道它們是做什麼用的。
沈宋宇和沈絲絲都有些不明所以，但被沈聲默的態度感染，態度很鄭重的，認真盯著自己麵前的色漆看。
他們等著沈聲默的講解，在看完色漆後，兩雙帶著求知欲的眼睛，轉向了沈聲默。
那樣子好像在說，他們想從沈聲默這裡了解到，眼前的色漆，到底是怎麼用的，眼神看上去很有求知欲。
沈聲默對他們這種求知若渴的眼神很受用，她又擺出了一份黑漆，然後給沈宋宇和沈絲絲一人分了一根牙簽：“看著我，我怎麼做，你們就怎麼做。”
沈宋宇和沈絲絲也是被最近接觸到的東西給震撼到了，所有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東西，到了沈聲默的手上就有了新的用處。
所以，即使沈聲默給他們的隻是普通的牙簽而已，他們也像拿到了金針銀針，煞有其事地好好捏著，不敢給弄掉，也不敢太用力，生怕給弄壞了。
他們寶貝著兩根牙簽的動作，看得沈聲默哭笑不得。
不過，這是個好兆頭。
至少說明了，隨著她教給他們的東西越來越多，他們變得更加謹慎了，態度是很誠懇的。
這比學會越來越多的東西後、變得自大自負好多了，沈聲默對他們這種表現出來的這種態度感到欣慰極了，她繼續給他們做著演示。
所謂“墊”，一開始指的是在田壟間，築起來引渠灌水的副堤。
這墊必然是相較於田間，要更凸出來一些的。
同樣，髹飾麵上的“墊”，也是要更凸出來一些的。
沈聲默拿著一根牙簽，沾了沾黑色的漆，然後動作小心地，把牙簽頭點在已經半乾的髹飾麵上。
隨著她的手落下，一滴半圓的漆黑水珠在髹飾麵上形成了。
這漆黑水珠凝聚在一起，並不流開。因為黑漆的黏稠性，讓它們之間的聚合力特彆的強，不會輕易散開。保持這種形狀，等黑漆乾了之後，就會在髹飾麵上形成間隔不一，密密麻麻的凸點。
挨著第一顆黑漆水珠，第二顆漆黑水珠也誕生了。
接著第三顆，第四顆……
這個工序對沈聲默來說，孰能生巧，所有的動作、需要掌握的精準度和力度幾乎成為了她篆刻在靈魂中的本能，做這件事對她來說，十分簡單，不算什麼耗時的事情。
但對初次接觸的小朋友來說，這就極為檢驗他們的耐心了。
小朋友們本來就沒有定性，專注力不行，要讓他們重複這個“點點點”的操作，簡直要他們命一樣。
看完沈聲默的示範，再看看自己這邊的進度。
沈絲絲和沈宋宇一個個的，全都癟著嘴巴，苦著臉，看上去像是有黑色的烏雲蓋在他們的腦袋上，每個人都有些鬱悶。
沈聲默冷眼旁觀，隻在他們停下來甩甩手的時候，說：“累了可以休息一會兒，但如果要放棄，那就前功儘棄了。”
對於他們現在做出來的東西的質量和美觀程度，她是沒有要求的。
第一天就上手就要求他們做出好看的東西來，太為難小孩子了。
但不為難他們，並不意味著她會在所有的方麵都對他們放低標準，她還是要有訓練他們的地方。
最先要練的，就是他們的態度。
堅持，必須要學會堅持。
收斂收斂性子，精雕細琢的打磨，比什麼都重要。
有些製作的工序就是無比枯燥的，要沉下性子，從這種枯燥的活動中找到樂趣，不能急躁。
簡單來說，就是要練性子。
也許等有一天，沈聲默自己都不在了，可他們培養了良好的習性和品德，依舊可以自己做自己的老師，去看書、翻閱古籍，有新的求知的方式，讓他們自己像一塊海綿，不停地吸收著外界的新知識。
而不是一旦失去了一個替他們規劃人生的人，他們就會被時代所淘汰。
最珍貴的，不僅僅是技藝，還有堅持的能力，以及思考的方法。這些都是極為優秀的品質，值得一代代傳下去。
在沈聲默的鼓勵和指點下，兩個小孩終於堅持了下來，在沈聲默無聲的注視下，把自己的髹飾麵全部點上漆黑的小點點。
……說實話，對於密集恐懼症患者來說，畫麵極為不友好。
但兩個小朋友現在還沒學會5G衝浪，還沒有患上這個病。
他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作品做出的效果，無限接近沈聲默作品的效果。
也顧不上想彆的，一邊做，一雙眼睛偷偷瞄向沈聲默那邊，試圖做到100%的複刻。
等到做好了，兩個人都興高采烈的舉著自己的杯子，眼睛看向沈聲默，一副求誇獎，求獎勵的樣子。
兩個小孩血緣關係近，長相是很像的，兩張模樣看起來有相似之處的小臉，都是眉眼彎彎，得意非凡。
還一副都十分看不慣對方手中的作品的樣子，驕傲得像兩隻比美的小孔雀，神情都不服輸極了。
他們舉著各自的作品，就等著沈聲默來評價他們了。
沈聲默看了他們一眼，又好好看了眼他們的作品。
她無奈極了。
以為這樣就行了嗎？
天真了小朋友們。
沈聲默笑了笑，說道：“先放下，稍微晾乾一會兒，我們接著上色。”
接著……
什麼？
接著什麼？
兩個小孩的笑容緩緩凝固在臉上，沒有了興奮和激動，隻剩了受到打擊後的驚訝。
這居然還不算完了！
這工序一道又一道的，也太繁瑣了吧！怎麼這麼麻煩啊！
老天爺啊！如果他們有錯，應該是讓他們在家裡寫作業，而不是要在這裡，接受各種摧殘。
他們的心態崩了。
在這一刻，他們無比懷念自己在教室裡做試卷、在書桌前做作業的幸福日子。
至少試卷和作業都是能見到頭的，不像現在，痛苦好像沒有儘頭一樣。
兩個小孩相視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出了想放棄的念頭，但私底下沒對過話，又有些捉摸不清對方到底是什麼想法。
但這個“我的同伴可能也想放棄”的信息，卻助長了他們心裡那個想放棄的念頭。
既然同伴要放棄了，那我放棄一次，也不算什麼吧？
沈絲絲低下了頭，而沈宋宇輕輕哼了一聲，準備和沈聲默說點什麼了。
他想逃跑了。
就在沈宋宇要說話的時候，沈聲默繼續說道：“當然，你們如果不希望自己的杯子做出來漂亮一點，可以不做。反正本來打磨得就不行，如果現在放棄，我不會笑話你們的。”
才不信！
沈絲絲抬起眸子，猶豫了一會兒，又從小姑姑臉上看到那種似笑非笑、好像看戲一樣的表情了。
大人真的好討厭哦！
明明是一句好話，但是為什麼能聽出一絲絲不對勁呢？
沈絲絲沒思考出個所以然來，但她隻體會到，麵對著沈聲默現在這種根本不在意他們放棄還是不放棄的表情，她就一點兒都不想放棄了。
她歎了口氣，咕噥道：“那好吧，我們繼續吧。”
就算沈聲默真的不會笑話他們，沈絲絲也不想放棄。
不管怎麼樣，都不想放棄啊。
之前打磨不認真，就已經不好看了。如果上色的時候，還不認真，那這個杯子還能要嗎？
她還想給媽媽做個首飾盒呢！
想到了自己一開始的願望，沈絲絲再一次戰勝了自己的軟弱心理，堅定的，對沈聲默說道：“我一定會努力完成的！我是一個很有恒心的人。”
雖然後麵說了一句誇她自己的話，但她信誓旦旦的樣子，更像是自己在暗示自己，並不顯得自戀和高傲。
她隻是在自我鼓勵。
沈聲默也看出來了這一點，笑了起來，感覺這個小女孩可可愛愛的。
沈絲絲說完，偏頭看向沈宋宇，“對吧沈宋宇？”
雖然她戰勝了自己的軟弱心理，但她決定，要幫沈宋宇也戰勝一下他的軟弱心理，將痛苦平攤給沈宋宇，那她才是快樂的。
剛想要放棄的沈宋宇：“……”
沈絲絲你真的好不做人啊！
“是。”沈宋宇說話悶悶的，他忍住眼淚，不哭：“我是個有恒心的人，我也不會放棄的。”
沈絲絲這樣說話，簡直是讓他騎虎難下了，他能說不嗎？看來沈絲絲不是笨蛋沈絲絲，該是壞蛋沈絲絲才對！
沈宋宇雖然說了“是”，但是他在心裡痛罵了沈絲絲一頓。
就這樣，兩人達成了表麵“共識”，都不會放棄了。
沈聲默滿意的笑了笑，說道：“你們想要外皮是什麼顏色？
“紅色。”沈絲絲說。
“綠色。”沈宋宇說。
說完，他咬了一下舌頭。
他應該和沈絲絲要一樣的顏色來著，居然把這事給忘了。
但話都說出口了，他也不想改口了。
那就綠色吧。
“那你絲絲，你先上第二層的綠色。宋宇，你上第二層紅色。”給兩人分配好了顏色和任務後，沈聲默拿著牙簽，在剛才點出來的漆黑小水珠上，塗上了一層黃色。
之後，如法炮製，在其他的漆黑小點上，也塗上了黃色。
相比較起用排筆的細膩，用牙簽點的這個做法，就相對粗糙了，但因為小黑點的數量過大，所以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
有了之前的經驗，兩個小朋友們已經預見到自己悲慘的未來了。
他們再也不覺得沈聲默布置給他們的任務，是他們輕輕鬆鬆就能完成的了，這是需要耗費大量時間和精力的。
還廢手腕，他們的手腕真的好累呀。
特彆是沈宋宇癟著嘴巴，幾乎下一刻就要把“放棄”這句話說出口。
可轉過腦袋，看到沈絲絲一臉專注的低頭做自己的事情，已經塗了好幾個小黑點，他又不由得又猶豫起來。
真的要放棄嗎？
可沈絲絲都還沒放棄呢，如果他現在放棄了，沈絲絲之後一定會嘲笑他的吧？也顯得他不如沈絲絲了。
何況，他的杯子已經夠難看了，上色再上不好，他的第一個作品不就是要給自己毀了嗎？
沈絲絲都能做到的事，他比她的年紀還要大好幾個月，那他肯定也是能做到的。
他是個堅強的小男孩，他能夠堅持下去。
沈宋宇勇敢的說服了自己。
不能認輸，尤其不能輸給沈絲絲，不然真的會被沈絲絲笑話很久的。
工作室裡，一時間變得很安靜。
…………
從黑色，到第二層顏色。
三個人整整用了一個下午。
沈聲默因為麵積過大，所以耗時長，小朋友則是因為不嫻熟，手酸痛，所以耗時長。
兩個小朋友做一會兒，就要停下來歇一會兒，一開始，他們還害怕沈聲默會說他們這樣是偷懶，但見沈聲默對他們很包容之後，也就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