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是個氣氛壓抑的地方。
紀周行有幾位醫生朋友, 見慣了生死。朋友常說:普通人還是治不起病……索拉菲尼片一盒一萬二千元, 伊馬替尼膠囊一盒兩萬五千元, 某些家庭自認為是小康了, 大病一來,半年掏空。活不起的人多了去,老天爺能怎麼辦?醫生又能怎麼辦?
紀周行不敢發表任何意見。
他怕被醫生安上“何不食肉糜”的罪名。
他說:人各有命。
人各有命,他不停地想。
他做了各項檢查, 結果顯示:CT無異常,右側脛骨撕脫性骨折、腓骨下緣骨折、關節囊與軟組織腫脹……沒有生命危險。但他還是需要一場手術。等候手術安排時,他問司機:“你那兒有回音了嗎?”
司機囁喏著回答:“那個女孩子沒接電話,她是不是在加班呐?”
紀周行道:“人沒接電話,你怎知道她是個女孩子?”
紀周行的父親已經匆忙趕來。父親臉色發白, 見到兒子意識清醒還能聊天,父親的狀態緩和了一些, 道:“我明天跟你領導打聲招呼。這幾個月你彆碰工作, 躺著養傷。”
隨後, 父親逮住了醫生,再三詢問, 確定兒子隻是骨折了, 左手劃破, 傷口處理完畢。
紀周行悶咳, 問他父親要手機, 又背了一串電話號碼。
父親還當他要談生意, 暗歎:這小子能成大器。繃帶綁著, 病床躺著,竟沒忘懷使命。
哪知電話打通,傳來一個並不陌生的聲音:“喂,您好,請問是誰?”
紀周行道:“是我。”
他生怕她掛斷電話,匆忙說:“我今晚出了車禍,隻剩半條命。”
薑錦年剛洗完澡,盤腿坐在沙發上。她掛著一條浴巾,緩慢地擦抹頭發。傅承林知道她不愛用吹風機。他提起雪白如新的毛巾,幫她揩拭發絲間的水滴,稍一彎身,聽見紀周行正在講話。
傅承林平常做人都有幾幅麵孔,時間一久,心理活動跟著四分五裂。他一時覺得紀周行活該受罪,一時又覺得逢難之人其言也善,同時懷疑:紀周行其實安然無恙。他隻是尋了個理由,作戲撒謊。
紀周行道:“我笑一次,全身都疼。手術馬上開始了,你……你在做什麼?”
薑錦年的拇指貼近了“結束通話”的按鈕。
她半低著頭,一聲不吭,那邊的紀周行就發笑。他每挪動一寸身體,便有一寸摧心剖肝的劇痛,窗外月亮滲透樹影,送來渾濁光線,他悄悄向她告白:“我愛你。”
他隻用了唇語。
他猜測傅承林在她身邊。那麼他的執念更顯齷蹉,更像是背負著枷鎖與烙印的魔鬼了。可恥又可悲。十八歲那年,他曾為了女生在操場上約架……他現在甚至不能嘲笑那時的幼稚淺薄,為什麼她可以迅速解脫,而他不能?
她曾經屬於他。
他越痛苦,就越想笑。
就像她從前遭了委屈,會撲進他懷裡一個勁地哭。
他親手慣出她的壞脾氣,又將她推遠。
再開口那一瞬,他才發現——薑錦年關機了。
父親坐在他床頭,寬慰道:“兒子,強扭的瓜不甜。”
父親語調沉穩:“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懂了。”他捋一捋西裝領帶,歎口氣,鬢側白發十分紮眼:“小薑哄你兩句,來見你,是對你好嗎?不是。你倆定過婚事又鬨開,雙方都下不來台麵。我雖不清楚原因……我對自己的兒子還是知根知底。”
他垂首看著兒子:“散場就是散場,你沒法兒挽回。下午三點市場收盤,你說,等等我啊,我還要下單,行不行呢?”他搖搖頭,且說:“錯過這村沒這店。你省省力氣,彆打擾那丫頭的生活了。”
紀周行嗤笑。
父親抽一張紙巾,擤一把鼻涕。他的手背已有老年斑,棕褐色,零落幾塊,也不知何時有的,突然就有了。
他不厭其煩地說:“周行,你從小被你爺爺奶奶寵,我和你媽都沒空管……”
紀周行艱難吞咽,提醒道:“爸爸,打住,我耳邊都是嗡嗡嗡嗡。”父親果然住了嘴,再沒提起一個字。
紀周行闔上眼簾,閉目又說:“到底意難平。”
父親言簡意賅地開導了他:“你倆當時快不快樂?很快樂吧,不然怎麼想到了結婚?你接著死纏爛打,這些回憶在薑小姐那裡都很恥辱了。”
紀周行捂住眉骨——用他那隻沒受傷的手。
他差一點就流了淚。還好沒有。成年男人的尊嚴仍在。
他說:“我祝她幸福吧。”
父親道:“認識自己的錯,氣魄和胸襟,比錢更要緊。”
紀周行仍是沒睜眼:“嗯。”
父親適才對兒子感到放心。
*
薑錦年在家中狂打噴嚏。
貓咪趴附她的膝頭,隨著她的動作,茫然呆望著她。傅承林麵對著電腦處理郵件,忽而停下來,頭也沒抬,對她說:“你穿件衣服,彆在這兒凍感冒了。”
薑錦年道:“裙子不是正好嗎?屋子裡很熱。”
她稍有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