刕鶴春一度覺得自己太顯眼了才會經常被鄖國公罵。
他任職督察院,做的是左僉都禦史,官從正三品。他的官職算不得最高,畢竟陛下喜愛督察院,將底下的六部給事中,十三道監察禦史,經曆司等都給予了五品至一品的品級。
刕鶴春即便是有家世之人,但夾在中間,還不算太顯眼。
他顯眼的是他經常被陛下留下私談,陛下還曾對勳國公道:“這是自家子侄,朕看著長大的,卿需好好教導,免得將來出去辦事的時候丟臉,那朕臉上也無光。”
勳國公的不滿平鋪在大臉盤子上,嘴裡噴沫:“天下百姓都是陛下的子民,刕大人是,其他的官員們也是。”
他不情不願的:“但陛下既然發令,臣必然多加關照。”
關照是關照了的,但卻讓刕鶴春苦不堪言。因為從那之後,他便要比彆人多不少的公務。彆人做錯了,勳國公還給機會,但刕鶴春做錯了,勳國公少不了要給他一頓罵,直言道:“陛下看重你,百官也盯著你,自然要比彆人多一分謹慎。”
今兒個也是如此。明明隻是一件小事,但勳國公就是借此罵了他一頓。
刕鶴春倒是不記恨他,隻因勳國公這個人罵雖罵,但也確實踏踏實實教他做事。
刕鶴春喜歡做實事的人,自然也敬佩勳國公,隻是經常被這般對待他也熬不住,便想著找個時機跟勳國公好好聊聊——他都已經進都察院兩三年了,早已經不是新來的毛頭小子,不該再如此對他吧?
也該給他些麵子,不然底下的人怎麼看他?但鄖國公這個人是個老頑固,他提了好幾次都被他岔過去了,隻能重新再找機會。
結果他還在絞儘腦汁,折綰卻結交上了他的夫人。
聽聞勳國公夫人體弱多病,一直不曾出府,也沒什麼好友。倒是沒聽說過她跟宋家的大少夫人交好。他思慮了半晌,問:“你覺得勳國公夫人這個人如何?可以相交嗎?”
折綰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由得笑了笑,“自然是很好很好一個人。”
——如此,倒是也不說讓她在家裡帶川哥兒的話了。
她轉身進蒼雲閣,刕鶴春跟了進來,道:“外頭都傳勳國公跟他夫人不好,但我跟著勳國公做了兩年事,還是看得出他很是掛念家中夫人的,前年元宵,他還特意買了花燈帶回去。”
勳國公生得五大三粗的,手上提個兔子燈籠彆提多搞笑了。
折綰倒是不知道這其中竟然還有轉折。她聽玉岫的意思,還以為孫三娘跟勳國公是相看兩厭。但她更相信玉岫的話,敷衍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刕鶴春還要再問,於媽媽卻已經聞著味兒帶著川哥兒出現在門口,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大少爺,大少夫人,川哥兒背好了書,想要給你們背一遍。”
刕鶴春本還要問問勳國公夫人的事情,見她貿然闖入十分不悅,卻也沒有將人趕走。折綰坐在一邊拆頭上的發飾,道:“
我今日還沒去花草房,你先聽川哥兒背書,我去一趟再回來。”
刕鶴春不滿:什麼要緊的事情,也值當你這個時辰了還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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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綰:“四妹妹喜歡海棠花,我讓婆子去買了十盆垂絲海棠還沒看貨呢。”
刕鶴春一聽是給四妹妹買的便建議她:“你也給母親買些她喜歡的。”
阿琰從前就會做母親喜歡的事情。折綰卻實在是任性,隻隨著心去。
折綰想都沒想就道:“我知曉了。”
她急匆匆出門,買海棠花的婆子還在等著,見了她來就趕緊迎過來,“少夫人,花都買回來了,您瞧瞧。”
折綰仔細看了看,笑著道:“很好的品相,可見你是用了心的。”
又問,“是哪裡買的?”
婆子道:“是京郊一個農戶,他家一直是種花的,尤其會種海棠。這般的盆栽海棠我就沒見過種得比他更好的。”
折綰:“會種蘭花嗎?”
婆子:“會的會的,什麼都會點。”
折綰看向她,“你去三少夫人那裡領些銀子來,就說大少爺有孝心,讓我養幾盆蘭花給母親。”
婆子連忙點頭,“您放心,今兒個晚了,奴婢明天就去。”
折綰:“到時候讓茗媽媽跟著你去吧?”
婆子還以為是少夫人信不過她,拍著胸脯道:“您就放心吧,這個人準錯不了的。”
折綰回去坐在堂庭跟茗媽媽商量:“好的花農難得,你跟著去看幾回,再打聽打聽,若是靠得住,往後鋪子裡就從他那邊買花苗。”
又打趣她:“你要是拿不準價,就叫你家閨女去看看,我瞧著她是個果斷的性子,定然會談個好價回來。”
茗媽媽捂住嘴巴笑,“少夫人,您真是太抬舉她了,那就是個瘋丫頭。”
她就沒見過少夫人這般好的人!
良善的主子不多,她也要對少夫人好些才行,便小聲道:“三少夫人身邊的宋媽媽今日來了一趟,應該是想從小丫頭這邊打聽您去宋家做什麼了。”
“但您放心,她什麼都打聽不出來。”
折綰舒心的坐下來,用帕子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暢快道:“不用管她,她也就這些伎倆了。”
宋玥娘算不得壞,就是心眼太小。
茗媽媽說完本是要走的,但到了門口又轉回來,支支吾吾的道:“……少夫人,還有件事情……夫人她不喜歡蘭花。”
折綰知曉她是好心,安慰她:“沒關係,你去買就好。”
趙氏喜歡不喜歡不重要,重要的是蘭花一直賣得都很好,要是養出新的品種來,說不得就能打響名聲。
茗媽媽就鬆了口氣,“您心裡有數就好。”
折綰卻擔心另外一件事,她跟素膳道:“我還要找個靠得住的掌櫃,這可是大事。”
素膳:“勳國公夫人不是要跟咱們一塊做生意嗎?她是大家出身,會不會有熟悉的人推薦?”
折綰就摸了摸她的頭,“她不是要跟我們做生意,是想要活下去,不好太過打擾的。”
因為要活下去,所以才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她看向窗外,喃喃道:一個人昏昏沉沉睡了這麼多年,突然想要活著,大多是最後一搏。搏過去,才有機會看見明年的春日,搏不過去,大概是回光返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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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沒有搏過去。
折綰回過神,笑著道:“但老天爺想來是憐憫眾生的。”
素膳卻被她的話嚇住了,先是同情孫三娘的病情,而後又擔心自己:“那咱們答應帶著她做生意,不是參與此事了嗎?要是她活不下來,咱們會不會被連累?”
折綰笑起來,“彆這麼怕,她會活著的。”
她記得孫三娘上輩子去世的時候,還是勳國公抄家滅族之時。
那是幾年後了。
隻是這樣就更加可惜了,好不容易自己熬過去,卻又要被彆人奪了命。
天色已經不早了,她在堂庭裡麵又看了一會賬,又磨磨唧唧了好一會,這才回到正屋裡麵去。剛到門口,便聽見刕鶴春在那裡忍著怒氣罵川哥兒,“我剛剛不是教導過你了嗎?你到底聽了沒有?”
折綰恍然,原來這麼早就開始沒耐心教導了嗎?
她索性就不進去了,站在院子裡麵看自己種下的花花草草,有許多都要開始開花了。長姐種下的薔薇花卻已經開始凋謝,她站在花牆之下好一會才彎腰撿了一些還完好的花瓣給蟬月,“咱們做些書箋。”
晚間吃飯的時候折綰才進去。刕鶴春沉著臉不說話,川哥兒嚇得戰戰兢兢,明顯是哭過的。於媽媽整張臉蒼白著,好似不明白刕鶴春為什麼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折綰什麼話也沒有說,隻是靜靜的坐下來吃飯。刕鶴春抬手想要去盛湯,川哥兒嚇得筷子掉在了地上。
刕鶴春的臉更沉了。折綰:“於媽媽,去拿雙新的來。”
於媽媽早準備好了,她輕輕拍拍川哥兒的手,“小少爺,您的筷子。”
川哥兒剛要過去接,結果就看見父親在看自己。他的手就不知道要不要接了,於是橫在空中,臉上浮現出委屈。
刕鶴春沒忍住,“怎麼連雙筷子都不知道拿了?”
川哥兒抖了起來。於媽媽一個奴仆不敢置喙,一臉心疼的看著川哥兒。
折綰便伸出手接過筷子放在桌子上,“食不言寢不語。”
刕鶴春順著她的台階下了,“吃飯!”
川哥兒惶恐的低下頭去拿桌子上的筷子。
折綰看了刕鶴春一眼,似有若悟。
她記得後來有人誇耀刕鶴春,說他自小天資聰穎,書讀三遍就能背下。這話可能有些浮誇,但刕鶴春卻一直挺自得的,因為他確實是科舉取仕。
彆家同樣身份的世家子都是靠蔭封,他卻先在皇宮裡陪著越王讀書,後來又去國子監,最後直接中舉,進了殿試。
所以他覺得川哥兒應該要像他一樣聰慧。
奈何川哥兒小時候確實天姿一般。折綰還記得他有一次氣急敗壞罵道:“你不像我,也不像你的母親,你怎麼會如此膽小。”
又罵她,你到底教了他些什麼啊,他現在跟你一般無二!?[(”
折綰先為他口中的“母親”不是自己而傷心,再就是真以為是自己教導錯了。她也知道自己這種性子不好,她會不會無形之中影響到了川哥兒?
她便更加束手束腳起來了。她對川哥兒說,“若是你覺得我做得不好,一定要說,我肯定改。”
川哥兒沒說過一句她的不好。但他後來也漸漸的不跟她說話了。
折綰穩穩的放下碗筷。
她吃飽了。
她站起來坐到一邊去擺弄花瓶裡麵的牡丹花,川哥兒抬起頭看了一眼,又惶恐的低下頭。
刕鶴春深吸一口氣,隻覺得川哥兒實在是沒有出息。也埋怨折綰對川哥兒的不管不顧——俗話說嚴父慈母,他罵川哥兒的時候,難道她不應該來勸著嗎?
川哥兒遭了他的罵,剛剛明顯是要想要尋求她庇護的,結果她吃完就走,根本不留下來陪他壯膽。
食不言寢不語,他吃完飯才開始說折綰。
這回就說得比較嚴重了,“你嫁過來,難道什麼都不顧嗎?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媳,你該要學著撐起來。”
折綰轉轉花瓶,一點也不生氣,她道:“我在學呢。”
刕鶴春自己氣了一下午,也不願意她這麼悠閒,“你來教教他背書!我是沒有辦法了!”
折綰:“我聽見你罵他了。”
刕鶴春:“……什麼?”
折綰:“我聽見你罵他愚鈍,說他畏畏縮縮,不是男兒郎所為。”
刕鶴春:“所以?”
折綰:“你也知道,我性子膽小怯弱,我明白自己的弱處,正在一點一點的改,可我自己都沒有改好,怎麼教他?”
“往後他成了我這樣,你不是更惱火?我還是想要改改性子後再教他。”
刕鶴春被氣笑了。
但他卻沒有辦法反駁。因為他潛意識裡麵也覺得折綰教導不好川哥兒讀書寫字。她照顧好他的衣食住行就好了。
折綰就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我嫁來之前,母親隻說要我照顧好川哥兒的身子,沒有說要教導他讀書。我自己在家的時候也沒讀過什麼書啊。”
折綰:“我肯定是教不好的,你要是自己也教不好,就請個開蒙先生吧。三歲了,是該要正經讀書的。”
她三下兩下把皮球踢回來,刕鶴春還真沒有辦法說她,他也覺得該請個開蒙先生了。
至少他以後教導起來不用這麼費勁。
折綰故意問:“玉姐姐家是丹陽世家,要不要問問她?”
刕鶴春立馬回絕:“不用,咱們英國公府還不至於要求個開蒙先生求到她家去。”
然後良心發現一般叮囑她,“你不要覺得自己低人一等,你是我的妻子,是英國公府的大少夫
人,跟她平心而交就好了。”
折綰一愣,有些啼笑皆非。
刕鶴春這個人其實頗有些小心眼計較。她想著,他能如此叮囑自己,應該是之前長姐在三少夫人那邊吃了些家世的虧,回來抱怨過幾句。
他就記住了。
他和三房的關係一直不好,直到很多年後依舊是看不上三房兩口子。
她將花瓶擺正,"多謝你的好意,我知曉了。"
然後輕笑著道:“我明日還要去勳國公府一趟,不在家裡,你要是回府早,便多看顧一些川哥兒,我瞧著他怕你,你不要發脾氣嘛,有話就好好說,多些耐心。”
他從前也是這般對她說的,“我忙,你對川哥兒耐心些,多花些時間在他身上,他性子膽小,一定得慢慢膽大起來才行。”
折綰發現學他說話確實是爽快的。她隻要說就行了,又不用做。
要是彆的事,刕鶴春定然會斷然拒絕,要留她在家裡,但她說的卻是勳國公夫人。
他沉默了片刻,道:“我跟勳國公也算是熟悉,知曉他家一些事情……他的夫人鮮少跟人交談,你要是能說上話,便多說一說,也算是我報答鄖國公了。”
折綰點頭,“既然如此,我該多上心才是。我明日第一次去她家,頗為緊張,未免明日走神,我要早些睡了,你今晚睡這裡嗎?”
刕鶴春搖搖頭,“我還有公務,怕是要到子時才能睡。”
折綰就吩咐於媽媽:“你帶著川哥兒回去歇息吧,好好哄哄他,彆讓他被嚇著了。”
然後就不再多說任何一句話,自顧自忙自己的。於媽媽抱著川哥兒離開的時候還懵懵的:大少爺真是過分極了。川哥兒才多大啊,哪裡受得住這份罵。
又想:折綰真是變了一個人一樣,竟然敢跟大少爺這般說話了。
之前隻聽唐媽媽說她變了大的,她一直沒怎麼接觸就不知道,還以為她隻是硬了翅膀,結果今日一瞧,她哪裡是硬了翅膀,她毛羽都長齊了,怕是能飛走。
這事情必須要跟夫人說一說,不然以後她起了壞心思,川哥兒可怎麼辦啊。
……
宋玥娘很快就知曉了折綰要去勳國公府的事情。如同玉岫的猜測,她狠狠被氣著了,咬牙切齒的流眼淚,“嫂嫂如今也不疼我了。”
宋媽媽勸解,“大少夫人也是為著您好。她是為著你才肯親近小折氏的。”
宋玥娘卻聽不進去,匍匐在床上哭,“母親也不說說嫂嫂,就任由嫂嫂疏遠我,我才是她的小姑子,她怎麼這樣啊。”
又道:“我求她多少次想見見勳國公夫人她都不準,如今竟然帶著折綰去——我實在是太丟臉了。”
宋媽媽:“說不得是正經的事情呢?”
剛說完就聽見外頭有小丫鬟說花草房的管事來了。
宋玥娘惡狠狠的抬起頭,擦乾了眼淚就出門。花草房的婆子嚇得心口直跳,跪在地上說話就小心謹慎了許多,委婉道:“大少爺想要送
些蘭花給夫人,奴婢來預支一些銀子去買花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