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三娘跟玉岫道:“她應該跟我一樣,得過這個病。”
玉岫其實也有猜測了,“你不知道,她看你的眼神……有一種在看自己的樣子。”
“我第一次提及你身體弱,能睡很久的時候,她恍惚了好一陣,還說了一段安慰的話。當時我就覺得奇怪,如今想來,她那是想到了自己。”
孫三娘:“她說了什麼?”
玉岫:“好像是說——你有了興頭,所以才想著試試。”
孫三娘沉默了一瞬,而後道:“是,是想要最後一搏。”
這話就嚴重了。最後一搏四個字,聽得玉岫心顫了顫。
“何至於此啊……”
她其實是真不明白三娘是怎麼想的。兩人已經很久沒有敞開心扉說過話了,她借此機會問,“三娘,你跟我說,這些年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孫三娘低下了頭。
玉岫也不逼她,而是道:“阿綰是個好姑娘,她既然得過這種病治好了,便也想儘力讓你也好起來。你不要擔心,隻要是病就能治,就能治好。”
孫三娘也承認自己這是病了。她無力的坐在躺椅上,等了很久很久之後才道:“最開始,我不覺得這是一種病。”
“大家都說我脾氣壞,我也以為是我矯情。”
“後來又說我因為瓏瓏去世傷心太過,自毀身體,我就沒話說了。”
“我確實……確實因為瓏瓏,不肯放過自己。”
瓏瓏是她的女兒。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自那以後,她再沒有歡喜過。
玉岫寬慰,“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誰也不願意這件事情發生。”
孫三娘低下頭去,“可是……我對她並不好。”
玉岫看過去,“什麼?”
孫三娘默然一會道:“咱們自小一塊長大,你也應當知曉阿爹阿娘待我如何。”
玉岫點頭,“知曉的。”
那是捧在手心上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壞了。
孫三娘輕輕笑了笑,看向窗外,“那可真是一段夢裡的日子啊,有時候恍惚記起,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記錯了。”
“但因太美好了,所以他們堅定的要把我嫁給勳國公做繼室時,我一點也不相信。”
她鬨過,逃跑過,但什麼用也沒有。
她道:“我嫁過來的時候,勳國公還一直以為我是跟他鬨彆扭,阿爹阿娘也寫信來勸我,說他人不錯,會對我好的。”
但阿爹阿娘卻不知道,她不是跟勳國公鬨彆扭,而是跟他們鬨彆扭。
你們為什麼不愛我了呢?
怎麼突然就不愛了呢?
她實在是太受寵了,導致她過了很久才接受這個事實。
後來懷孕生下孩子,她覺得自己的暴躁和戾氣好了許多,但孩子卻沒立住。
她跟玉岫道:“我無數次,無數次回憶瓏瓏去世時候的樣子,便無
數次後悔自己沒有看好她,竟然讓她染上了風寒。”
她開始憎恨所有人。
她是繼室,嫁過來的時候勳國公老夫人還沒有去世,勳國公原配的兒子也隻比她小一兩歲。
鄖國公老夫人一味的偏袒原配的兒女,理所應當的把她看成是毒婦。她在家裡哪裡受過這種委屈?
等再過了兩年,她還沒有孩子,老夫人就開始磋磨她了。
結果好不容易懷了孩子,總算日子過得好了一些,生下來卻是個女兒。老夫人明裡暗裡的罵她是個喪門星。
孫三娘:“生下孩子的時候,我最初是很高興的。瓏瓏是我的骨肉,我還能不喜歡她嗎?但慢慢的,我也變了,我在想,若她是個兒子就好了。”
相由心生,瓏瓏也許感覺到了,看見她低下頭去。
孫三娘捂臉哭起來:“我為什麼會那樣對待我的孩子啊!我為什麼會那麼想!”
玉岫聽得傷心,過去摟住她,“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孫三娘卻不肯原諒自己。
“我至今都不敢相信,那個一心期盼瓏瓏是兒子的人是我。明明阿爹阿娘那般對我之後,我就發誓了,我一定要對我的孩子好。”
可她的孩子更慘。
她最開始是不願意去苛責自己的。她瘋狂的摔東西,說是老夫人害死了瓏瓏,後來又說是勳國公的大兒子害的。
最後,她真的要瘋了。
她開始苛責自己。
是她害死的。
玉岫忍不住心酸,“不是你,你隻是被身邊的人影響了。你也沒有對瓏瓏不好,她真的是偶感風寒沒有熬過去。”
孫三娘哭累了,躺在椅子上靜靜的流眼淚,道:“我不會原諒自己曾經有過那樣的念頭。”
“阿綰昨日說,她想要活得更好一點,想要迫切的出去,出門去——不困於內宅,不苛責自己。”
“那一瞬間,我可真為她高興。”
阿綰可以釋然,可以走出去,可以彌補遺憾。但她卻不可以。她不敢放過自己。
玉岫還是第一回知道她是這麼想的。她問:“你的這些念頭勳國公知曉嗎?”
孫三娘搖搖頭,“我恨我自己,也恨他。”
玉岫唏噓道:“那就不說。隻告訴我就好。”
她猶豫著,問:“那你如今是怎麼想的?”
孫三娘呆呆的,“我不知道。我好像是想活的。但也不是一定要活著。”
她笑了笑,“要是就這樣睡過去,也不錯。”
這就還是病著沒有好。
玉岫一路哭回家,好幾天都沒有緩過勁來。她之前還埋怨三娘不理她,如今想來,她受苦受累的時候,自己還在屋子裡麵享受天倫之樂呢。
她終於明白她那句“你的孩子都立住了,我卻沒有。你太幸福了,我見了你心裡煩。我知道自己這是在嫉妒你,但我沒辦法”是含著什麼心情說的了。
她打了自己一
巴掌:玉岫,你可真不是個東西。
直到折綰歡天喜地的帶著十兩銀子謝禮上門的時候她才微微高興些。
折綰:“一共是五十兩的生意,廚子給了十兩,三丫和素膳給了十兩,剩下的十兩你我各一份。”
玉岫先激動道:我也有啊。我可什麼都沒有做。?[(”
但銀子已經拿在手裡了。
折綰好笑,“你不是不想要嗎?”
玉岫:“我也是牽線搭橋過的。”
但過了一會就道:“不對啊——一共就五十兩銀子,你都給出來了,怎麼,還搭錢進去啊。”
折綰笑著道:“第一次,就當是經驗了。”
又道:“這十兩銀子也不是白給你的,下回還有這種好事,你千萬要叫上我。”
玉岫:“你給三娘的銀子送過去了嗎?”
折綰:“還沒有,我想著給你送了之後一塊過去。”
說走就走,玉岫一坐上馬車又忍不住哭,“她實在是可憐。”
折綰沒有打聽為什麼可憐,隻是安慰道:“她還答應我去爬山呢,肯定能熬過來的。”
兩人去的時候,孫三娘正呆呆的看著窗外。勳國公也在。她不言不語,他就在窗邊站著。
見了她們來,他還挺高興的,道:“她今日好多了,還念叨著午膳吃什麼呢。”
玉岫看他不順眼,並不搭理,倒是折綰問了一句,“孫姐姐可說了要吃什麼?”
勳國公,“沒說要什麼菜,隻念叨一句罷了。”
折綰便吩咐小丫鬟,“要個玉蘭片,記得用新鮮的冬筍烘片,加些蜜糖。再要個蘿卜湯圓,要先把蘿卜刨絲,滾熟之後去臭氣,再加上蔥花和醬攪拌,做成團子用麻油灼了吃。”
小丫鬟複述了一遍才走。
孫三娘就拉著折綰的手道:“你怎麼懂這麼多?”
折綰:“我愛吃。”
她把十兩銀子遞過去,“給。”
“這是你的工錢。”
孫三娘愣了愣,慢吞吞拿起那十兩銀子,突然笑起來,“感覺還挺好的。”
折綰:“靠自己賺的自然是好。”
她深深的鬆了一口氣,“不瞞你們說,我以後還要買宅子呢。”
“買鋪子之前我也擔心自己賺不到錢,但不敢告訴彆人,就怕自己臨陣脫逃。這麼親自跑了一回,我就不擔心自己會買不上宅子了。”
她堅定自己能賺到錢。
買鋪子可以理解,但是買宅子確實有些奇怪。玉岫好奇看了她一眼,也沒有多問,隻道:“你想要買的時候可以跟我說,我幫你看看地方。”
說起這件事情,折綰還真的要跟她們說說:“你們要不要買地?”
孫三娘本來有些疲憊的眼睛又忍不住睜開,“買地?”
折綰:“嗯,去閩南買。那邊的地都是荒地,但適合種茶葉。”
一兩茶葉一兩金,一畝地卻一兩銀。
她現在還記得這句話。
這是她之前沒有做成的事情,她還是想要做完。
她跟孫三娘道:“這幾日我要在家裡看閩南的縣誌,就不過來了。玉姐姐會來。你一定記得,多出去曬曬太陽,多摸摸花草。”
……
勳國公如今看刕鶴春簡直是眉清目秀。他先請了刕鶴春吃酒,“我家夫人好多了!我一個大男人是不好請你夫人吃飯的,還是請你,你幫我多多傳達我的感激。”
刕鶴春從善如流。他之前絞儘腦汁想過如何跟上官多熟悉熟悉,結果勳國公從不接招,如今峰回路轉,他肯定是要親近親近。
男人吃飯的時候也喜歡說說國事。除去皇帝後宮和皇子們的事情不敢說,其他的倒是能說得暢快。
但說著說著還是說到了越王身上去,刕鶴春知曉勳國公跟越王有些交情,道:“我也不知道哪裡做錯了事情,他如今也不搭理我。”
這話一出,勳國公就喝醉了。刕鶴春冷笑,還要去結賬後才能走人。
誰知又過了兩天,勳國公又來請刕鶴春吃酒,“刕少夫人怎麼沒做生意了?可是沒有生意做?我有些門道,保管她能一直做下去。”
十二月了,都察院忙了起來。刕鶴春整日忙得腳不沾地,哪裡有時間去管折綰。聞言敷衍道:“沒有生意了嗎?好像是。這幾天是沒有看見她出門。”
勳國公埋怨,“她都沒有來我家見我家夫人,自然是沒有生意的。”
但這般三娘的精神頭又不好了。
勳國公心裡煩悶,就將氣發在刕鶴春身上,“你是做什麼吃的?妻子的鋪子沒了生意,你也不知道去幫幫?”
刕鶴春真是恨不得一個大耳光扇過去——他怎麼幫?他自己都忙不過來了。
陛下不過是說關照關照他,結果他的活就要比彆人多一番!
但是上官麵前,他還是要忍氣吞聲的,“是,我回去問問。”
他回來就抱怨,“真不知道勳國公是怎麼想的。他就不會自己給勳國公夫人找些事情做嗎?”
但還是問折綰,“你不是做了一筆生意嗎?聽聞還賠了不少進去?”
好好的話從他嘴巴裡說出來就不好聽。折綰沒有搭理,隻是學著他的語氣問,“我不是跟你說過川哥兒怕你的事情了嗎?我怎麼瞧著他還是怕你呢?”
刕鶴春啞然,當即就無奈道:“我也試著耐心一些,但他學不會那麼簡單的字,我就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
折綰:“他是長姐唯一的骨肉,你這般對他,長姐在地下也不會安息的。”
刕鶴春就想起了阿琰對孩子的看重。他唉聲歎氣,“我實在是太忙了。”
折綰:“你不在家,我也不在家,不行就送回去給母親。”
孩子送過來,本來是說待幾天的,結果一待就是一個月。趙氏明裡暗裡來要過好幾回,刕鶴春愣是沒有鬆口,趙氏還以為是她挑唆的,如今又對她橫眉豎眼。
折綰真
是搞不懂刕鶴春。明明他自己也不是很在意川哥兒的教養,但就是不願意給趙氏。那是他的親生母親,他也時常敬重,怎麼連個兒子也舍不得給過去養呢?
她轉過身,“我最近忙,是沒有時間管他的。你又說他膽子小學了於媽媽的,但總不能身邊沒有婆子吧?還是要交給母親才放心。”
刕鶴春本想說你還沒有忙完嗎?不是沒有生意了嗎?但又想到了勳國公的托付。折綰還要繼續去勳國公府才行。
他煩惱的揉揉頭,“怎麼這麼多事情!”
折綰就本以為這件事情解決了。結果川哥兒卻不願意去趙氏那邊。
他也不知道是哪根倔筋犯了,抱著蒼雲閣門前的柱子就是不鬆手,於媽媽在一邊抹眼淚。
刕鶴春詫異,“你不願意去祖母那裡?”
川哥兒點頭。
刕鶴春:“為什麼?祖母難道對你不好嗎?”
川哥兒就想起於媽媽說的。
“隻有多見見你阿爹,他才能多看見你。”
川哥兒想看見阿爹。雖然阿爹脾氣很壞,但他也想看見。
而且……
他抬起頭看向那個很陌生的母親。
有她在,阿爹生氣也會被壓下去。
去了祖母那邊,就不能經常看見阿爹了。阿爹好像也不喜歡他,不會主動來看他。
川哥兒悶不吭聲。刕鶴春也沒有辦法,看向折綰,“還是待在蒼雲閣吧。”
折綰並沒有強求,道:“那就白日去母親那邊,晚上回蒼雲閣。”
然後催促道:“不是說好請教書先生了嗎?你要是不行,我便去請玉姐姐幫忙。”
刕鶴春:“知曉了!”
於媽媽在一邊聽得心酸不已。這世間的事情,真是隻聽新人笑不聽舊人哭,折綰才嫁過來三個月而已,大少爺已經開始跟她吵吵笑笑了。
往後會像跟大姑娘那樣成為恩愛夫妻嗎?
於媽媽抱緊了川哥兒,整個人如墜冰窟,當晚寫了一封加急信回去給折夫人。
折綰卻沒有心思管於媽媽做了什麼。她此時的注意力都在蟬月手上的信裡。
蟬月是神色如常進了院子,但卻白著臉跪在了折綰的身前。
“少夫人,奴婢好像闖禍了。”
折綰扶她起來,接過信一看,發現是長姐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