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琰便問她,“母親明明知曉父親的平庸,為什麼卻看不見刕鶴春的平庸?”
折夫人:“什麼?”
折琰:“刕鶴春,很是平庸。”
折夫人:“他還算平庸?”
折琰:“怎麼不算呢?就算是母親事先不知道,但後來相處久了,應該也知道了。”
她道,“母親知曉之後,卻逼著我閉上雙眼,讓我去奉承——我不指望母親感同身受,隻求母親為我想想——若我要求母親去奉承父親,母親又該如何呢。”
折夫人說不出話來。
她覺得折琰把事情說的太過於矯情了。英國公府是多少人都夢寐以求的婚事,刕鶴春是多少姑娘想要嫁的郎君,她為阿琰籌謀到了,便是厲害的。
但在阿琰口中,這門婚事卻是個錯處。
折夫人忍不住委屈起來,“難道我把你嫁給一個貨郎就對了?”
折琰沒有說話。良久之後才道:“也許母親沒錯,也許一開始沒錯。可後來,我很痛苦,我死了。”
折夫人又閉嘴了。
她不是第一次在折琰的口中聽見痛苦兩個字。
她知道女兒在自救。
所以她不敢阻攔阿琰做事情。她道:“難道我做到如此地步,還要被說一句不是個好母親嗎?”
折琰:“所以我問——所以我問母親快活嗎?母親這樣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我身上,母親快活嗎?”
她疲憊的道:“父母與子女,很該各自活各自的,誰也彆把誰背負在身上。”
她進宮了。一個月沒有回。卻把家裡的事情交代好了,尤其是折綰的事情。
她道:“我很喜歡小七,家裡其他姐妹都有自己的性子,唯獨她沒有——母親彆苛刻她,我還是很想在她身上看見改變的。”
折夫人不耐煩的擺擺手,“我知道了。”
折琰:“多謝母親。”
過了半年,刕鶴春成婚了。是兵部尚書家的姑娘,並沒有娶一個普通官宦女兒。
折琰聽聞的時候還笑著恭喜太後,“這是一門好婚事,門當戶對,想來恩恩愛愛。”
太後也是如此覺得的。但也有顧慮:“那家的姑娘我也知道,性子很是溫和,怕是不好在英國公府行走。”
折琰輕聲笑了笑。原來太後也知道趙氏不行。
這一年,折琰還做了一件大事。她救下了一個小姑娘。
鄖國公夫人的女兒。
鄖國公夫人名喚孫三娘
,兩人因此成了好友。
太後常常道:“你這是積功德的事情。”
折琰:“那我多積攢一些給太後。”
太後捂著嘴巴笑,“我也常常做好事積功德呢。”
她是給那兩個逝去的姑娘積德行善。
折琰便第一次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不知道生下來沒有。
是兒子還是姑娘?性情如何?
希望孩子平平安安吧。
因著孫三娘,折琰還結交了玉岫。玉岫最為頭疼的就是自家小姑子。
時日久了,她便跟折琰和孫三娘說起宋玥娘來,“真是個糊塗蛋,也不知道小時候腦袋有沒有被錘過,反正是糊塗極了的——你們說,好生生的,她一個三房兒媳婦跑去爭中饋做什麼?”
折琰想起之前,道:“大房怎麼說呢?”
玉岫:“那是個極為溫和的人,玥娘這樣不懂事,她也有禮得很,我和母親不好意思得很,很想當麵向她道歉。”
但過了一段時間,玉岫突然神色奇怪的道:“刕家大少夫人……突然改性子了。”
折琰:“哦?”
玉岫:“聽聞是之前說親的時候,對方知曉刕家想要個溫柔的兒媳婦,所以故意裝了裝。”
“如今是沒裝下去了。”
折琰瞠目結舌,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玉岫卻笑著道:“也是我們對不住她,玥娘太不懂事了,英國公夫人也……就那樣。人家是實在忍不住了,這才露出本性。”
她感慨道:“但這樣我反而放心,潑辣點好,我也就不擔心玥娘造孽了。”
孫三娘抱著女兒哄,聞言笑著道:“你家那個小姑子真是……”
折琰不免對英國公府多關注了幾分。而後就發現,這位刕大少夫人活得很是不錯。
她家世好,趙氏和宋玥娘不敢欺負她。性子潑辣,不受一點委屈,娘家也寵愛,一不如意就回娘家。
刕鶴春很快就對她心生不滿,而後有了幾個妾室。
刕大少夫人又開始在英國公府鬨騰了。
刕鶴春進宮的時候麵見太後,一臉憔悴,道:“實在是沒有娶好佳媳。”
太後能說什麼呢?太後隻能勸解,“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們既然成婚了,自然要攜手並進,相互理解。”
刕鶴春理解不了。他的妾室被刕大少夫人發賣了。
回去就是一頓鬨,但據玉岫說,刕鶴春沒有吵過,臉上還被撓了。
折琰一陣恍惚。她還碰見了這位大少夫人。
兩人在一塊說話,折琰性子好,她很快就喜歡了起來,道:“等我有空了,便請姐姐過去坐坐。”
折琰應承下來。
但她一直沒有去過。英國公府一直都沒有空,每天都在鬨騰。
刕鶴春跟越王絕交了。
趙氏病倒了。
宋玥娘被刕大少夫人揍了。
外麵的事情紛紛擾擾,折
琰陪著太後在宮裡,倒是覺得安靜。
她還把折綰帶了宮。
太後很是喜歡這個小姑娘,歡歡喜喜的道:“人還真是奇怪,我看你第一眼的時候就喜歡,不忍心去拒絕你。我看你妹妹的時候,也喜歡,恨不得對她好。”
折琰:“這就是緣分?”
陛下聽說之後很是高興,對太後道:“瞧瞧,之前兒子送人過來,母親還拒絕。如今抱著人家小姑娘卻不撒手。”
太後:“這就是眼緣。”
但她也不讓折綰住在宮裡,道:“她還小呢,哪裡就經得住我的煞氣。”
折琰:“我現在不與太後爭論,隻等著事實說與你是錯的——若您這般就是身帶煞氣,那些好幾個孩子去世的人家怎麼辦呢?人家還活不活了?自然是要活下去的。”
這話雖然冒犯,但太後反而喜歡她這樣。
折琰就扶著太後一邊走一邊道,“說句不好聽的,外頭的村婦有生七八個孩子的,可活下來的又有幾個呢?”
“日子還是要往前過,她們從不會因為沒了孩子就不生孩子了,反而要多生幾個來彌補。”
“我總想,她們為何如此。如今年歲大一些,便懂了。她們這是……這是見得太多了。身邊的孩子逝去太多,便也沒人把他們當回事。”
太後聽完若有所思。折琰自己也愣了許久,而後道:“太後,我們總是幸運的。”
“不愁吃穿,金尊玉貴,說不得這樣的福分是好幾輩子積功德積德來的,那這一世,便不要辜負了,不要沉淪苦痛,反而趁著無病無災,不痛不餓,快快活活的過日子。”
太後感慨,“阿琰,你這般的年歲,倒是想得深。”
但也開始接受折綰在天晚了的時候住在宮裡。
而後就舍不得放開了。
憐惜道:“怎麼是這樣的性子呢?以後長大了是要吃虧的。”
折琰:“那您就教教她,這個小丫頭啊,心善得很。”
太後:“今年八歲了吧?”
折琰:“對,八歲了。”
太後:“還小呢,來得及。”
折琰很是感激太後。她誠心誠意的為太後祈福。又過了幾年,太後的病情好了很多,慢慢的也能出門去轉轉了。兩人帶著阿綰一塊去了五台山。
那一晚,她跪在佛前,整個人都很虔誠。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入夢的。
她夢見自己難產死了,魂魄飄在了空中。她看見母親給刕鶴春下了藥。
她看見母親把阿綰嫁了過去。阿綰開始了痛苦的一生。
阿綰閉眼的時候,折琰痛苦不堪。她忍不住跪下,跪下求老天爺恩賜。
“讓她跟我一般,跟我一般再活一次吧。”
她哭著道:“無論是什麼後果,都朝著我來,彆朝著她去,她是無辜的。”
也許是老天真的聽見了她的哀求,她跟著阿綰回到了阿綰十五歲的時候。
她看見阿綰過上了不一樣的人生。
母親下藥的事情被發現了。
阿綰跟母親對質上了。
母親臨終前,也看見了她。
“阿琰——”
“阿琰……阿琰,到母親這裡來,母親扶著你走路,你肯定走得比你哥哥。”
她確信母親在對著她說話。
折琰卻痛哭的搖頭,“我不——不——我並不希望自己有你這般的母親。”
“你事到如今,還不悔悟,你還不悔悟——”
她放聲哭道:“母親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的痛苦,明明知曉阿綰會同樣痛苦,可母親還是這樣做,母親這樣做,難道不是令我永世不得超生麼?”
“我一想到,一想到因為母親,因為自己,就讓阿綰,讓素膳陷入這般的境地裡,我的心就無法再原諒母親。”
折夫人卻說不出話了。她隻能看見眼前的女兒哭泣。她伸出手去,想要觸摸女兒哭泣的臉,卻又無濟於事。
她隻能拚了全力去靠近折琰。
“不——”
折琰後退。
“我不願意見母親——我不願意見你——”
折夫人直到這時候才後悔。
她吐出一口鮮血,“阿琰——我都是為了你,都是為了你好啊。”
折琰:“母親教我禮義廉恥,教我明理明智,正因為教得很好,所以我懂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
她大聲哭道:“好就是好,壞就是壞!母親壞透了,難道還要奢想和和美美嗎?”
“舉頭三尺有神明,若是連母親和我這般的人都能和和美美,那還談什麼禮義廉恥,明理明智。”
她一步一步的後退,“非得,非得讓母親知曉阿綰和素膳的痛苦,母親才能明白,才能明白你做下的孽事有多無恥。”
她卷起一陣風,將那封信吹得遠遠的。她不願意再讓母親看見這封信。
折夫人連忙去拿,從床上跌了下去。
卻在咽氣之前也沒有拿到信。
折琰怔怔的守在她的身邊,良久都沒有動彈。
直到,阿綰要去閩南了。
那日,阿綰到她的墳前去祭拜,輕聲笑著道:“長姐,我要走了。”
折琰站在她的身邊,應下,“好——恭喜你。”
折綰頓了頓,又道:“若是你也有魂魄在世間,可能一開始也無法理解我對你的感情。”
折琰輕聲歎息,“我理解的。”
折綰:“但你若是看過我的上輩子,知道我對你的追逐和執念,應當會知曉,也會為現在的我高興。”
折琰:“我看過的。我知道。我為你高興。”
折綰長長的鬆了一口氣,“我以前沒能成為你,很是遺憾,如今沒能成為你……我很是高興。”
折琰低聲道:“我也很高興——阿綰,謝謝你,長成了你自己,而不是成為我。”
“長姐,我成為了我
自己。”
“嗯,你成為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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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閩南的那日,折琰站在了薔薇花下。
薔薇花開得正盛,折綰伸出手摘下一朵,彆在了發髻之間。
折琰伸出手,觸摸她的發髻和花朵。
素膳走過來,道:“真好看——姑娘,這花今日開得格外好,我總覺得更鮮活一些。”
折綰就笑起來,“可能是知道我們要走了,也在為我們高興呢。”
折琰:“嗯,我為你高興。”
折綰左手拉著素膳,右手牽著瑩姐兒,“走了——咱們去閩南,去江南看看。”
折琰沒有跟著離開。
她隻是駐留在薔薇花下。
她覺得自己的心平和多了。
她醒來了。
太後拉著阿綰站在她的麵前,笑著道:“怎麼睡著了?冷著了怎麼辦?”
她道:“快些起來吧,跟阿綰一塊去跳繩,她如今都能跳一百個了。”
折琰哎了一聲。
太後皺眉,“怎麼瞧著是哭了?”
折琰:“嗯,做了個夢。”
太後:“噩夢?”
折琰:“不是,好夢。”
“大家……的結局,都很好,我就放心了。”
……
【這世阿綰番外】
我叫阿綰,今年十四歲了,正待字閨中。按理說,我是姨娘生的,姨娘也並不受寵,我這般的身份,很該找個同樣人家的庶子嫁了。
但我從五歲那年受了大姐姐青睞之後,便平步青雲,先是在折府裡有了臉麵,後來又跟著大姐姐進宮,在太後跟前有了名姓。
最後,以我這般的身份,竟然還跟玉家的丹崖成了閨中好友,自小一塊長大,形影不離,以至於現在說親的人家都跟玉家一般顯貴。
人人說起我來,都說我的造化好。
我自己也是如此想的。
太後和長姐又待我極好,姨娘對我很是疼愛,就是陛下見了我也叫得出名字,讓我很是有臉麵。
我性子溫和,落落大方,待人接物很是周全,遊刃有餘,還長得很美——我可真好。
長姐說,我若是想嫁人,必定不能著急,要讓太後和她都掌過眼才行。
我點頭再點頭,“放心吧。”
丹崖也在說親。要說的人家是慶國公府和輔國公府。
玉岫姑母幫著去打聽,結果卻發現慶國公府的少爺“不行”,輔國公府的少爺品性更不行。男人如此難找,讓我也發愁了。
丹崖倒是想得開,“沒事,天下好男兒多的是。”
她還小,也不急著定親下來。
她道:“等以後,我去榜下捉婿,捉個狀元郎回來。”
玉岫進宮的時候聽見了,笑著道:“那還是捉探花吧,探花是最好看的。”
我很是讚同。
玉岫:“阿綰,你長姐呢?”
我指了指後頭,“在看書。”
玉岫姑母就過去找長姐了。
長姐跟玉岫姑母還有孫家姑母的感情很好,我自小跟著長姐與她們一塊,先是叫她們姐姐的。後來跟著丹崖一塊叫姑母。
跟著她們,我很是學到了一些東西。比如,做人需要附庸風雅——這是玉岫姑母教導的,但我跟她不同,我自小跟著太後看名畫古董,少有走眼。
因此玉岫姑母現在出去附庸風雅,總是要帶著我。
果然,玉岫姑母要走的時候道:“阿綰,可要跟著我一塊出去走走?”
我抿唇笑了笑,搖頭,“我今日還有事情呢。”
玉岫:“行吧,我自己去買古畫。”
但她很快不能買了,她又懷上了孩子。
我跟著阿姐一塊去看她。回去的時候,碰見了嫡母。
嫡母神色很是憔悴,像是故意堵在路上一般。我為難的看看長姐,卻發現她的神色如常,一直都沒有變過。
我低下頭去,不敢出聲。
嫡母跟長姐,這些年關係一直不好。我也不懂為什麼不好。聽聞就算是長姐說不嫁人,要一輩子陪伴在太後跟前時,嫡母也是答應的,沒有半分不情願,可長姐跟從太後從五台山回來之後,便對嫡母不聞不問,不管不顧,連話也不願意跟她說了。
這是我唯一苦惱的事情。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長姐。正如此時此刻,我不敢說任何話。
長姐也沒有說話,隻讓馬夫往前走。嫡母卻一臉決絕的站在路中央,“阿琰,你下來,我們把話說清楚。”
這句話,我已經聽嫡母說過很多次了。
長姐沒有一次下去過。但這一次嫡母拿了一把刀橫在脖子上,“你是恨我恨到了去死的地步嗎?”
長姐便輕聲歎息起來。她下了馬車。
將近十年了,她終於跟嫡母坐在一處說話。
我站在外頭,偶爾能聽見幾句聲音。
絕大多數都是嫡母激動的聲音。嫡母說:“我就是有罪,那也是上輩子有罪,你憑什麼,憑什麼讓我這輩子也遭受折磨?”
嫡母:“好好好,你是問心無愧,你是大善人,所以你看著你的母親絕望,一日日消沉在無邊無際的折磨之中,你就高興了,你就滿意了,你就覺得你贖罪了——”
嫡母的聲音實在是過於激動,聽得我打了個寒顫。而後也不知道長姐說了什麼,嫡母又開始哀求起來。
她哭道:“求求你了,阿琰,不要對我這樣,我若是有罪,你用刀殺了我就好,何必要這樣折磨我。”
我聽得渾身一顫。
然後,長姐的聲音就傳了出來,“可是母親,我沒有折磨你。我隻是不願意再跟你說話了。”
我豎起耳朵。
嫡母大聲哭道:“這是對我最大的懲罰!我為了你,對你哥哥也不好,如今他有了媳婦忘了娘,對我不聞不問的,還有你父親,他本來就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還有,還有你舅舅,你舅舅如今也欺負我——”
長姐又沒聲響了。依舊不言不語。直到要走的時候才說:“母親,即便我在,這些事情依舊會發生。你想開一些吧。”
我呼出一口氣。
哎,長姐跟嫡母,真是難解。
但我肯定是站在長姐這一邊的。上了馬車之後,我緊緊握住長姐的手,“阿姐,你放心,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
長姐笑起來,“你也是個傻丫頭。”
她唏噓道:“但我能為你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我不懂她這話的意思,但我覺得,我已經得到夠多了。
我是知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