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頭一震,腳下遲緩半息,看到那被王二娘托著紅皮猴子,一身臟汙,楚陌氣都不喘了。紅皮猴子兩腿大方敞開著,緊閉著眼睛,張著嘴嚎,牙床上沒有一顆牙…回過神,疾步上前。
不是閨女。
“陌哥兒,你仗打完了?”吉孟氏見著女婿,蓄在眼眶裡的淚一下湧出,看他一身清潔,嗔怨地斥道:“你這孩子怎麼進來了?”嘴頭是這麼說,但還是鬆開了閨女的手,讓出位來,歡喜地去幫王二娘。
“哎呦呦,彆哭彆哭,姥娘來了。”
躺在床上的吉安已不再咬著小布包,唇口乾巴,笑看著站在床邊的男人,緩著氣。身體的疼痛還在持續,但沒之前那般劇烈了。以前就聽說,生孩子跟便秘了許久,腸道容不下,要與馬桶死磕一般。
今兒…她領教了,感覺確實如此。孩子一滑出,暢快、輕鬆就來了。雖然疼,但她這會不憋悶了。
看著被汗浸透的妻子,楚陌心疼得五臟都揪緊。麻木地搬動著腿,慢慢挪到床頭跪下。小心翼翼地抱住吉安,臉貼近,額抵著她:“不生了,就這一個,再也不生了。”
正給孩子清洗的王二娘,眼淚淌下來了。丫兒命好。男人爬上高位,仍知道疼惜她。這是福,又頭生得子,彆無所求了。
“娟兒,快把包被拿來。”
“好好,”吉孟氏趕忙去拿了放在暖炕上的包被。暖乎乎的,包她大外孫不涼。
一滴滾燙的眼淚落在臉上,吉安笑開,抬手抱住他:“還生不生的問題,等我緩過來咱們再商議。”淚溢出,順著眼尾淌入汗濕的發裡。親了親她哭了的男人,心裡頭是從未有過的安穩。“這回情況特殊,我不能親自查檢。你老實交代,有受傷嗎?”
“沒有。”楚陌臉緊貼著媳婦,輕輕地撫著她的頰,親吻她的唇角:“我讓童穩進來瞧瞧你。”
“不是很疼了。”吉安嘗著他的眼淚,用鼻頂了頂他:“你先去看看孩子,讓王二嬸和娘給我擦洗下,換身乾淨的裡衣。”
“我給你擦洗,我伺候…”
“出去,”吉安臉一冷,她現在什麼樣兒?不說肚子,單身下她自個都不敢看。楚陌委屈,不想挪開,可瞧媳婦板起的臉又不敢在這時跟她頂著,隻得順從。嘬了幾口泛白的唇,不甘願地撐床站起。
他一退離,王二娘立時領著兩個婆子給吉安收拾。吉孟氏懂閨女的心,抱著孩子將楚陌趕到擺屏後:“你也瞧瞧咱們小虎子,看他眼縫,多長。還有鼻子,這鼻梁骨跟丫兒生下時是一般高。”
“娘,他頭怎這麼尖?”楚陌在小後…小虎子麵上尋找吉安的影子,兩耳細聽著裡間的聲響。
這是在嫌棄?吉孟氏哭笑不得:“娃娃才生下來都這樣,養養就好看了。”
他在他娘肚子還沒養好嗎?吃了要有三百斤魚,魚籽都不下三十斤。楚陌抬手輕輕戳了戳小虎子的臉,隻見小虎子眼縫夾了夾慢慢打開。黑溜溜的眼珠子大大的,眼皮上掀,眼尾飛揚。
“睜眼了睜眼了。”吉孟氏細看著:“眼不像丫兒,像了你,一模一樣。”
父子眼神一對上,小虎子小嘴一癟哇哇哭了起來。楚陌哼哼兩聲,抬手擺好架勢:“娘,把他給我,我一會抱去讓安安好好看看。”
“這…”想說大戶人家都講究抱孫不抱子,但吉孟氏又看慣了家裡男人抱子又抱女,雖怕他笨手笨腳傷著孩子,可…低頭看哭得皮子更顯紅的外孫,不由笑起,這是陌哥兒的長子。
裡間吉安聽孩子在哭,不禁問道:“怎麼了?”聲音裡儘是無力與疲倦。
楚陌連忙回話:“沒事,才生下的娃子都好哭。”
沒好氣地瞥了一眼女婿,吉孟氏讓他把左手稍稍上抬一點:“注意托著頭,手帶著小屁股和腰…對就這樣。”
這小子太軟了,還是個男子漢嗎?楚陌抱住他,動都不敢大動。也是怪了,小虎子躺他爹懷裡,小嘴仍癟著,卻不敢再嚎了,整一副委屈模樣。
瞧得吉孟氏是既覺好笑又心疼:“我們小虎子怎麼了?這是你爹,咱彆怕。”
算你識相,楚陌盯著兒子,聽裡頭說收拾好了,立馬移步進去。黏膩的血腥味散了不少,但還是很濃鬱。戰場上走出來的,以往不覺有什,可今日他卻尤為厭惡。這血…每一滴都是來自他的妻子。
走到床邊,單膝跪下,把小虎子偏向吉安。
“咱們娘倆可算是見麵了。”她家小虎子飽鼻飽眼的,五官雖沒長開,但模子全似了他爹。吉安歡喜,身子裡的疲倦似被掃空,往裡挪了挪,拍了拍床邊:“把他放下。”
放哪?楚陌下望那塊可以容下他的空地兒:“安安,我為趕回京裡看你,幾天沒睡個整覺了。”
“那你趕緊去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吉安伸手去抱孩子:“我和娘看著小虎子。”
楚陌抱著小虎子不放,一雙劍眉耷拉下,可憐巴巴地看著有了新寵的媳婦:“可我想陪著你。等休息好,我又要去西北了,北漠還沒投降。”
聽出音了,吉安眨了眨眼睛,臉上泛紅:“你去洗個頭洗個澡,吃頓好的,就來我這睡吧。”反正床大,他睡覺也規矩。
楚陌滿意了,才想將小虎子放下,就聞屋外老頭氣急敗壞的聲。
“臭小子,能不能彆隻顧著自個快活?你太爺我還等在這,快把小虎子抱出來給我和你老丈人瞅瞅。”
一點不帶遲疑地起身,將小虎子交給嶽母。又蹲回床邊,楚陌抓起吉安的手:“我再好好看看你。”
一直守著門的辛語聞言,立馬拿了件鬥篷過來,在上罩著。
吉孟氏柔著聲跟小嘴不再癟著的外孫道:“咱們出去見玄爺爺嘍。”說老太爺有福,但老人家又早早失子又失孫。好在陌哥兒立住了,後福深厚。
真的是拿他一點法子都沒。吉安笑看著娘抱著小虎子出了產閣,一下捏住楚陌的鼻子,扯了扯嬌嗔道:“你還小?”
“爭寵這件事上,就是親兒子也不相讓。”楚陌也不怕被笑話,順著力道,湊上去親吻她的唇:“我給你倒點溫水。”懷胎十月,安安豐潤了一些,眉眼間亦多了一絲說不明的韻味。
吉安鬆開丈夫的鼻子,撫上自己的肚。卸完貨,肚子明顯鬆垮了。不過沒事,她看過娘的肚子,皮子會收回去。
“我餓了。”
這話才說過,青雨就端著托盤繞過擺屏進來,看過蹲在床邊的楚陌,怯怯道:“少奶奶,廚房準備的烏雞湯。不燙不涼,正正好,您現在要用嗎?”
楚陌扶起吉安,自個坐到床上,讓她倚靠懷裡,接了雞湯,舀了一調羹碰了下唇,確定溫熱剛好便送往吉安嘴邊。
盯著漸漸靠近那張小口的調羹,青雨眼微不可查地收緊。拿著托盤的手,指節泛白。
收拾好家夥什,王二娘也淘了巾子給自己擦擦臉。這回的差,總算是交代過去了,回過身去看那小兩口。
調羹離嘴不到兩寸時突然停下,青雨心一緊,眼睫顫動,慢慢上起,與那雙漂亮至極的瑞鳳目對上,急急屈膝。
“奴婢告退。”
寒著臉的楚陌,眼一凜,手下一個用力,調羹攔中斷。修長的兩指夾了一塊碎瓷擲出,直擊青雨心窩要害。
原還怯怯的青雨神色一變,用托盤擋下碎瓷。右手下落,藏在袖裡的匕首滑至掌中。飛擲出托盤,趁機襲去。
瞬息間的事,吉安驚愣後一拗翻往床裡。楚陌左手給她蓋上被子,同時右手中的碗擊向那飛來的托盤。青雨逼近,不攻楚陌,卻飛撲向床裡。隻才上床,就被一腳踹離,飛撞在牆上。腰骨斷裂,青雨匕首直接抹向脖子,血飛濺而出。
王二娘傻愣愣地立在旁,兩眼勒得大大的。
手裡拿著東遼降書的魏茲力衝進屋,見之心驚,瞠目瞪著地上已沒氣的丫頭:“她…”又一個暗子?
緊隨其後的辛語,嚇得臉都白了,看灑了一地的雞湯,想到什轉身向後罩房自己屋裡去。翻出櫃子裡的紅花,少了一半。心中大駭,要是今日姑…那她真的是死無葬身之地。恨極,拿了剩下的紅花跑回東廂,撲通跪下。
“姑爺,這是給姑產後散淤用的。我們原打著將計就計,沒想到黃雀在後。”
床上,吉安緩過下腹的疼痛,翻開蒙著的被子。抱著小虎子的吉孟氏欲上前,站定在床邊沉著麵目的楚陌先一步轉身,將人撈回安置好:“沒事了。”
背手立在門邊的楚鎮中,垂目看著地上的死屍,腮邊鼓動著。抹脖子這般痛快,怕不隻是暗子。到底是誰?他家丫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開罪誰了?
收好降書,魏茲力兩步上前,查檢死屍。掰開嘴,細細查看,牙口完好,沒藏下毒。將其翻過身,捏了捏四肢,肉緊實但不想是個練家子。執起手,查指頭,不見薄繭。
這不是個高手。
靠著楚陌的吉安,看著死了的青雨。她沒想到膽子最小的這個竟…藏得可真深。也是慶幸,成親後她少有與楚陌分開。來了京中,宅裡伺候的老人又得用,後來出了藍花的事,大家都有意無意地防著點幾個半途買的丫鬟。
今日來此一出,大概也是欲趁亂了結她,順便嫁禍辛語。隻是沒想到楚陌會突然回來。
不知為何,聯想到樟雨說的那個故事…吉安扭頭望向楚陌:“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和辛語出事了,丟下個才生下的孩子。有個膽子很小的丫鬟一直實心實意地守著孩子,照顧著你,你會怎麼做?”
“將她碎屍萬段。”楚陌緊扣著妻子的手:“我沒那麼蠢。”抬眼看向杵在他太爺身後的童穩,“過來給我夫人號脈。”
剛在外已經給孩子搭過脈了,身子康健。再確定將軍夫人無恙,他就可定心了。童穩領著兒子上前,父子先後給吉安請脈。
“楚大人放心,貴夫人身子健壯。產後虛虧,將養些日子便好了。”
楚陌舒了口氣,看向地上:“驗一下湯裡是不是有紅花?”
童穩早就想動作了,有了話,不遲疑地轉身去助魏茲力。他是真想不通,這小小楚府怎會藏如此大害?從藥箱裡拿了一根細竹簽,叉了地上的雞塊細細看過後,放到鼻下聞。
驗過了,回了楚陌,湯中確實含很重的紅花。隻一小碗,就足夠致母體產後血崩。
吉安心頭突突:“我血崩就是有幸不死,”看向還跪著的辛語,“也會自斷臂。沒了辛語,膽子小又乖巧的青雨,沒綠雲那麼多心思,比蘭月機靈,八成會得重用。”
身邊藏著條毒.蛇,她都不敢去想之後。
“彆跪著了。”楚陌讓辛語去把正屋收拾一下,產閣臟了,不適合安安再待。辛語起身,走兩步又回頭,想說什麼,可話到嘴邊卻吐不出。她一直有留意青雨、蘭月她們,沒想到還是錯眼了。
“去吧,這事不怪你。”吉安有些累了,靠著楚陌看娘抱著的小虎子。他是睡著了嗎?還挺安靜。
在辛語經過時,木著的王二娘一把拉住她:“我我跟你一道。”太嚇人了,“丫丫男人,你要是…要是官府來抓,我給你作證。”看都不敢看地上的死人,“這丫頭是自己抹了脖子。我親眼目睹。”
小虎子眼皮子正往一塊湊,小嘴癟啊癟。
糟心的日子啊!千防萬防,還是差點被人鑽了空子。吉孟氏心裡頭怒罵。做什麼春秋大夢。丫兒若真有個…她和老頭子必是要守著小虎子到死,才不會叫他落到無親無故的丫鬟手裡。
擋在老妻身側的吉忠明,眉頭鎖得都能夾死蟲蠅。
“楚陌,”魏茲力查檢完屍身,站起麵朝向床:“你先顧著弟…”思及那塊包不住的九龍紋令,清了清嗓子,“顧著你娘子,我進宮見皇上。”這事裡水太深了,他一時間還沒頭緒。
沒搭理他,楚陌看著臉上蒼白的吉安,心疼不已,腦中在想著今日的事。以青雨之前一連串的行為,他覺其應是接受過比藍花更嚴苛的培教。剛若不是她盯著調羹的眼裡多了一絲急切,少了怯,他應不會發現異端。
青雨和藍花不是一個主子。藍花有接頭的…青雨呢?現在的楚府,被多方盯著,還有皇帝的暗衛,她能跟誰接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