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韞, 認識你,真好啊。”
當衛韞看到書案上鋪展著的那張灑金信紙時, 他那雙看似清冷無波的眼睛裡, 仿佛有一瞬閃爍過細微的光影。
半晌, 他唇角勾了勾, 抬眼再望向窗欞外那一片重樓掩映間的濃深夜色。
漫天的星子, 在那看似一望無儘的夜幕之間, 恍若回流的江海萬頃, 浩大無垠。
屋內寂靜無聲, 燈火搖曳。
年輕的錦衣公子緩步踱至窗欞旁, 夜風吹拂過他肩頭烏濃的長發,身後書案上的那枚銅佩在昏黃的燭火下有一瞬似乎散出了淡金色的光華。
神秘的符紋若隱若現,一如包羅萬象的滿天星鬥倒映其中, 淡金色的星盤轉動間, 散出星河傾覆般滾燙耀眼的光。
衛韞回頭,正瞥見那忽然湧現的細碎流光, 映在他幽深的眼眸裡,猶如轉瞬即逝的煙火剪影。
他轉身回到書案前,將那枚銅佩握進手裡。
指腹摩挲著銅佩邊緣缺失了一尾翎羽的浮雕鳳凰,他的指節漸漸收緊。
從他手中的這枚銅佩開始,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變得雲山霧罩起來。
便連那個小話癆……也始終是一個不安定的因素。
她究竟,是何人手裡的棋子?
而那始終不曾露麵過的神秘人,究竟又為何要取他的性命?
這一夜, 衛韞睡得極不安穩。
或許是因為夢裡又一次回到了兒時的衛家宅院,他又成了那個被父親鎖在小院子裡的病弱孩童。
泛舊的院牆,稀疏嵌在地磚裂縫間的雜草,還有父親高高舉起的戒尺。
“衛韞,你可知錯?”
青蒼暗紋的衣袖揚起,戒尺狠狠地打在年僅八歲的小衛韞身上。
戒尺一下又一下落下來,而跪在院子裡的小孩兒始終挺直著脊背,緊抿著本就沒有多少血色的嘴唇,自始至終,都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
“衛韞,你可知錯?”
父親的聲音越發嚴厲,帶著難掩的怒火。
那是他隻有在麵對衛韞時,才能拿得出來的為父的威嚴與氣度。
可在衛家,他從來都是軟弱示人的。
“衛韞,從未做錯。”
無論父親再問多少遍,無論小衛韞被束縛在那座四四方方的小院子裡到底多少年,更無論父親落在他身上的戒尺到底有多疼。
小衛韞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有錯。
他也從來,不曾認錯。
在衛家那麼大,那麼深的一座大宅院裡,身在三房,身為庶子的衛昌寧,曾渴望他的兒子能如他一般謹小慎微,活得小心翼翼,不露鋒芒。
一個懦弱的男人,永遠不會舍得去做任何改變,他也害怕改變。
就如同,即便他心裡仍然深愛著衛韞那個方才逝世不滿一年的母親沈氏,卻還是遵從了三房主母的意思,娶了錦州富商家的女兒。
曾經的衛韞恨過他的父親,恨他的懦弱,恨他逼著自己成為一個如他一般渾噩的人。
恨他自詡深愛母親,卻在母親方才離世之際,再娶了旁人。
恨他屈服於所謂的身不由己。
更恨他剝奪了自己選擇如何活著的權力。
可這個懦弱的男人,終究還是他的父親。
是他衛韞在那個深不見底的衛家大宅裡,唯一真心待他的血親。
衛家大難那日,他的父親拍了拍他單薄的肩背,俯身抱了他一下,說,“你生來病弱,卻又天生反骨……衛韞,你比爹強。”
這個男人雖懦弱無能,卻也是個不肯輕易落淚的人。
但那夜,年僅十歲的衛韞,卻分明察覺到有一抹微濕的痕跡,輕輕地落在了他的脖頸。
衛氏長房與二房嫡子犯下的重罪,最終卻牽連了衛家上下所有的人。
即便父親生來活得小心翼翼,萬事小心,可誰能想到,到最後,卻仍然成了衛氏長房與二房所造惡果的犧牲品。
自那時起,衛韞便知,什麼忍讓,退步,收斂,都是弱者的借口。
人生一世,譬如朝露。
而活在這世間,唯有權力,是最永恒的東西。
要擺脫任人宰割的命運,他隻有做那個掌握他人生死的人。
顛沛十年,無人能真正知曉,曾經的那個被鎖在最深的宅院裡的病弱孩童,究竟經曆了怎樣血腥的淬煉,究竟獨身一人踏過了多少絕境,才終於成為了如今的這位深受皇恩倚重的年輕國師。
而歲月,也早已將他那顆也曾柔軟過的心,變得堅冷如冰。
他不在乎任何人,更不在乎自己。
往事種種如露花倒影般一幀幀堆疊而過,後來的衛韞輕蹙眉頭,在半夢半醒間,他似乎聽見了一抹極輕極軟的嗓音喚他:
“衛韞,認識你,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