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意味著,他便不必擔心將她牽扯進那些不必要的麻煩裡去。
既如此,他倒不如好好讓她看看這郢都,
看看這個她日後再也無法到來的地方。
也算是他的故鄉。
這一刻,在周遭若有似無的視線裡,在一片擦著兩旁簷角墜下來的燦爛日光下,他忽而牽住了她的手。
“衛韞?”謝桃被他牽住手的那一刻,整個人都有點懵。
她望著他的側臉,有點回不過神。
“帶你去遊湖。”衛韞沒有看她,隻是牽緊了她的手,行走之間,那雙眼睛一直平視著前方,嗓音仍舊清冷。
不同於那次花燈節的夜晚,
謝桃想去牽他的衣袖,卻被他躲開。
此刻的衛韞,竟主動地牽起了她的手,當著周遭那麼多神色各異的目光,他似乎仍然如舊淡然,再沒有半分要遮掩下來的意思。
在熱鬨的人群裡,在炙熱的陽光下,謝桃被他牽著手時,她的目光一直都沒有離開過他的側臉。
她忍不住彎起眼睛,然後偷偷地笑。
盛夏的郢都,湖畔水波粼粼。
臨水的小樓底下,偶有婦人臨著樓下的欄杆邊坐著,彼此交談,偶爾掩麵一笑。
河畔綠蔭稍濃,凝碧般的顏色在日光下更多了幾分晶瑩,有清風吹過時,便是細微的簌簌聲,更有時而掠過的鳥鳴聲聲。
這裡應當是郢都熱鬨時便最熱鬨,清幽時便最清幽的去處。
謝桃坐在船上,嘴裡還塞著零食果子,一雙眼睛忙得往窗外看。
水波中央,是連接了河水兩岸的石拱橋。
橋上有人來人往,橋下也有零星的船隻在清淩淩的河水裡來回。
這是在現代社會如南市一般的鋼筋水泥澆築而成的大城市裡絕沒有的優美光景,便是在那些過度商業化的旅遊區,也絕沒有這般自然清新的水畔風光。
彼時,衛韞忽然遞了一杯茶水到她眼前,“吃了那麼多甜的,你倒是不覺膩。”
謝桃把茶盞接過來,喝了一口,又對著他笑。
直到船頭微蕩,謝桃身形不穩,差點摔倒。
衛韞手疾眼快,伸手就把她撈進了自己的懷裡。
外頭傳來了衛敬的聲音,“大人,是信王。”
衛韞一聽這個名字,便蹙了蹙眉,神情稍冷。
今日他隻想好好陪她,卻總有這些不識趣的人上趕著來討不痛快。
“等我。”
最終,他摸了摸謝桃的腦袋,然後便推了門走出去。
待至信王的船上,衛韞一走進去,便見信王趙正榮坐在那兒,而他身旁,赫然便是前次花燈節上見過的那名濃豔女子。
“衛大人今日倒是好興致啊。”趙正榮喝了一杯美人遞給他的酒,在請衛韞坐下來後,便說了一句。
“你牽著你們府裡那位表小姐的手招搖過市,這才多久,便已傳了個遍。”
他的語氣裡像是帶著些調侃揶揄。
“信王要見臣,便是要說這些?”衛韞坐在那兒,隻淡淡地說了一句。
“難道本王見衛大人你,便一定要說些朝堂之事嗎?”信王挑了挑眉。
他說著,又喝了一口酒,他瞥了身旁的女子一眼,帶著些刻意似的,對衛韞道,“衛大人覺得這位美人如何?若是覺得尚可,本王便送與你?”
那女子初初聽得此言,便幽怨地喚了一聲,“王爺……”
但她垂眼時,卻還是忍不住不著痕跡地瞧了衛韞一眼。
這般容色,當真世間少有。
無怪於那麼多世家貴女都傾心於這位國師大人。
若是,若是她能跟了這位國師大人……想來也比跟著這位王爺,差不了太多。
但衛韞卻始終都不曾看她一眼,隻是道,“臣無福消受。”
“衛大人如今已二十有三,身旁卻連個侍妾也無。”信王拿了一塊糕點湊到嘴邊咬了一口,像是隨意地問了一句。
“如今本王贈你佳人,你卻不願?”
衛韞並不想與他多作糾纏,隻道,“臣便不奪殿下所愛了,若無旁的事,臣便告辭了。”
“衛大人如此推辭,難道是對你那位表妹有情?”
當衛韞轉身時,便聽見身後傳來信王的聲音。
他頓了頓,那雙向來疏冷的桃花眼裡光影明滅不定,最終,他輕道,“這於殿下有什麼乾係?”
信王忽而笑了一聲。
“衛韞,她最好不是你放在心尖上的人,”
“否則,你可得看好了。”
像是意味不明的兩句話。
但衛韞卻聽懂了其中的威脅之意。
如今的朝堂,看似已是他信王的一言堂,但無論是信王還是尤氏,亦或是如今稱病的太傅許地安都很清楚,衛韞便是這場爭鬥之間,最不安定的因素。
比起殺了他,抓住他的軟肋才是更好的辦法。
如此才能將局勢徹底握在信王的手裡。
“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衛韞卻扯了唇角,無聲冷笑,“我便是這般直白地告訴殿下,殿下又能如何?”
信王倒是沒有想到,衛韞竟會這般毫無遮掩地告訴他。
他一時舉著手裡的酒杯,將落未落,麵對衛韞回頭看向他的視線時,他竟是有些懷疑了。
如果那位表小姐,當真是他放在心上的人,他又作何這般直白地便對他承認了?
衛韞卻不管他此刻究竟是懷疑還是相信,反正自他摘下謝桃的帷帽時,便已不再將此間所有的詭詐陰謀放在心上。
畢竟,再過幾個時辰,謝桃便不必再出現在這裡了。
所以他不懼於讓任何人知道,她是他未過門的妻子。
這才是他在這裡,應該給予她的身份。
“但是殿下,有一點臣希望殿下記住,若是有人敢打她的主意,臣必定會讓其付出沉重的代價。”
至此,一切表麵上的平和早已被無聲撕裂。
夜幕降臨的時候,謝桃跟衛伯他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然後在衛韞沐浴後,從後院的浴房裡走到主院裡來的時候,院子裡才安靜下來。
夏夜裡的微涼並不夠驅散炎熱的溫度。
衛韞和謝桃坐在院子裡的涼亭裡,他背對著她,而她則拿著一條巾帕給他擦頭發。
“這麼弄有點慢誒,你還不如到那邊去,用吹風吹一下。”謝桃一邊幫他擦頭發,一邊說。
“不必。”
衛韞此時背對著謝桃,聽著她的聲音,眉眼始終帶著幾分柔和。
他輕輕地說,“這樣就很好。”
她不會知道,此時此刻的衛韞,竟會有一絲留戀此間此刻。
留戀這夜的星辰閃爍,留戀此時的聲聲蟬鳴,
亦留戀,站在他身後,指尖穿過他的長發,動作輕柔地替他擦頭發的女孩兒。
衛韞此前,從未覺得,這世間何曾有這般熱切真實過。
正在衛韞微微晃神的時候,他身後的女孩兒忽然整個人一下子貼在了他的後背,壓在了他的身上。
她的臉頰抵著他的,他清晰地聽見了她的笑聲。
“星星好多啊。”謝桃把手搭在衛韞的肩上,抬頭的時候,就看家了亭子外頭,簷後那一片濃黑的夜色。
月亮不在,但星星卻很多。
一顆又一顆的,閃爍著明亮的光芒。
如同細碎的鑽石,掛滿了她眼前的這片天空。
“想再近一點嗎?”衛韞偏頭看了她一眼,而後隨著她的視線望向那一片遙遙天幕。
謝桃初聽他的這句話,還沒有反應過來,然後她就被他攥住了手腕,一下子被他拉進了他的懷裡。
然後下一秒,她就被他打橫抱起。
謝桃隻能被動地摟住了他的脖頸。
此刻的衛韞忽然施展了輕功,足尖借力一躍而起,擦過一旁婆娑的樹影,迎著拂麵而來的夜風,瞬間便帶著謝桃輕飄飄地落在了房簷上。
正躺在對麵房頂上的衛十一嘴裡正叼著一根狗尾巴草,他已經很注意地不去看院子裡他家大人和那位小夫人了,誰能想到,他們家大人談起戀愛來,竟然還上了房頂。
衛十一嚇了一跳,一下就摔下了房頂,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發出一聲“嗷”的慘叫。
一直站在廊下盯著自己腳尖看的衛敬聽到了這聲慘叫,就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
到底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遇到這種事情還是不夠淡定。
不就是帶著小夫人上房頂上看星星談戀愛嗎?真的是,有什麼好驚訝的。
現在的衛敬,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一驚一乍的衛敬了。
因為他算是看透了,在小夫人麵前,他們家大人是沒有什麼不可能的做的事情的。
衛韞在聽見衛十一的那聲慘叫時便蹙起了眉。
他還未有什麼反應,地上的衛十一先站了起來,連忙說,“屬,屬下知錯,大人您,您繼續,屬下馬上就走……”
說著他就扶著自己的屁股往月洞門那邊挪。
“……”
衛韞是第一次覺得自己養的親衛好像有點不太靠譜。
謝桃已經因為衛十一的窘態而憋不住笑了,她扶著自己的肚子,一直也笑個不停。
直到衛韞偏頭看她。
謝桃才止住了笑,然後又想起剛剛他咻的一下就帶她到了房頂,她就驚歎了一聲,“衛韞你好厲害啊,你還會輕功啊?”
這樣的武功,她隻在電視劇裡看見過,這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
“嗯。”
衛韞應了一聲,伸手去替她整理耳畔被風吹拂的亂發。
坐在房頂上,便好像離星空更近了一些,就連晚風也更涼爽了一點。
謝桃仰頭望著那片天空,忽然說,“我以後就都看不到了……”
衛韞正想說些什麼,卻又聽謝桃說,“但是隻要能見到你,就特彆特彆好了。”
她說著,就偏頭看向他。
總歸是笑得有點傻。
衛韞沉默片刻,伸手摸了摸她稍亂的發,那雙眼睛裡仿佛倒映著天幕之間的星輝一般,幾乎讓謝桃移不開眼。
然後她的手腕就被衛韞握住。
緊接著,就有一抹冰冰涼涼的觸感傳來。
謝桃低頭一看,竟是衛韞將一隻玉鐲子小心地套進了她的手腕。
“哇……”謝桃摸了摸那隻涼沁的鐲子,手指在上麵鏤刻的精致花紋上來回摸了摸。
觸感涼沁凝潤。
“這是我母親的鐲子。”
衛韞握著她的手,目光停留在她手腕上的那隻鐲子上。
那是他當年,從衛家唯一帶出來的物件。
“便當做,”
衛韞在抬眼看向眼前的這個女孩兒時,他的那雙眸子裡像是融化了冰雪的涼,多添了這夜裡屬於盛夏的那一分裹著炙熱的溫柔。
他如緋的薄唇微彎,“便當做是定親禮。”
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他的指腹輕輕地摩挲著她手腕上的玉鐲,涼沁的溫度卻令他的那雙眼睛裡多添了幾分暖色。
這夜,他終究決定,付出他的承諾。
畢竟世上,或許再沒有人能如她這般,令他隻是這般看著,便會不自禁地心生歡喜。
也再沒有人,能如她這般,令他對於這世間,再多添幾分留戀。
世間肮臟,人心善變。
但唯有她,是他眼中絕不一樣的存在。